慈恩寺的晨钟撞破云层时,沈知微正站在偏殿檐下,指尖抚过听诊器内壁那层新生的筛网。
它在微微震颤,像有生命般呼吸着空气中的异样因子。
昨夜她未曾合眼,将“涤神汤”的药理反推至极限,又借蝶影之手,在大殿四角布下十二面铜镜——镜面皆经特制药液擦拭,能折射特定波长的光谱。
这是她的手术台,而今日赴会的每一位命妇,都是尚未察觉病灶的患者。
她要做的,不是治病,是剖开这个王朝深埋于闺阁之中的腐肉。
春安雅集是她亲自奏请太后的旨意,名曰“调息养神,共修福慧”,实则是一场没有麻药的开颅术。
五品以上命妇齐聚于此,锦缎堆云,香气氤氲,谁也没想到,这场看似风雅的聚会,将成为她们命运的分水岭。
香炉点燃的刹那,沈知微走上高台。
她手中捧着一只琉璃盒,透明如冰,内里静卧一片焦黑丝绒——正是从阿芸肩头取下的蛊垫残片。
那些曾被奉为“宁神圣物”的织物,如今蜷缩如死虫,边缘泛着诡异的银灰色霉斑。
“诸位日日倚靠之物,可知其中藏着什么?”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诵经余音,落得清晰如刀。
无人应答。只有几双描金绣鞋悄然后退半步。
她不再多言,取出一束熏香投入火盆,随即掀开琉璃盒盖,将蛊垫残片掷入烈焰。
“嗤——”
一声轻响,黑烟骤起。
那烟不同于寻常焚烧布帛的气味,腥臭中夹杂着腐卵与铁锈的气息,直冲鼻腔。
前排几位贵妇猛地掩住口鼻,脸色发青,一人甚至当场干呕,仆从慌忙扶出殿外。
“这……这是何毒?”有人颤抖开口。
沈知微目光冷峻,举起听诊器,血晶对准翻滚的黑烟。
刹那间,青光炸裂!
一道虚影自空中投射而出,清晰得如同亲临现场——无数透明幼虫自虫卵中破壳,口器开合如针尖抽搐,疯狂啃食丝胶蛋白;继而体表爆裂,释放出细若尘埃的孢子,在热力催动下随风扩散,附着于人体皮肤、口鼻,悄然侵入神经系统。
影像流转,竟与古籍《康脉疏》中所载“妊络病变图”惊人相似——那是描述胎气逆行、血脉错乱的绝症图解,向来被视为荒诞不经。
“你们说这是安神?”沈知微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刃,“可它烧出来的,是女人的灵魂灰!”
全场死寂。
紧接着,悲鸣四起。
一位夫人猛然摔碎手中绣垫,碎片飞溅如雪;另一人跪地痛哭:“我上月才把印匣交给婆婆……我以为是我心软了,原来……原来是它让我忘了反抗!”
人群骚动如沸水掀锅,恐惧与愤怒交织升腾。
就在此时,崔氏缓缓起身。
这位工部尚书儿媳素来温婉守礼,此刻却大步走向中央,从袖中抽出一纸婚书,双手高举,当众撕成两半!
纸屑纷飞如蝶,她仰面而立,泪痕未干,眼神却亮得惊人:“我嫁的是人,不是傀儡!从今往后,我的印匣——我自己掌!”
掌声骤起,竟是数位年轻命妇含泪鼓掌。
老一辈夫人面色铁青,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阶前忽有风动。
素纱轻扬,江晚吟不知何时已立于石阶之上。
她未施粉黛,衣袂飘摇,指间红线缠绕如蛇,一圈圈勒进肌肤,渗出点点血珠。
“你以为你在救她们?”她冷笑,声似寒泉滴石,“可谁来救我们这些——早就被绣坏的人?”
全场寂静,所有目光聚焦于这对女子:一个手握科学之刃,一个身披宿命之枷。
沈知微没有回避她的视线。
她一步步走下高台,直至与江晚吟面对面而立。
“我不救你。”她语气平静,却重若千钧,“但我必须阻止你继续伤害别人。医者的刀,不止切开病灶,更要斩断代代相传的恶。”
话音落下,她忽然抬手,将一瓶淡绿色溶液泼向江晚吟衣袖。
液体浸染丝绸的瞬间——
幽蓝荧光浮现!
如星点蔓延,清晰勾勒出袖中隐藏的虫绒痕迹。
那不是偶然沾染,而是精心缝入内衬的活体孢子层,遇解蛊剂即显形。
江晚吟瞳孔骤缩,下意识后退一步,红线崩断,垂落尘埃。
“你……早知道?”她嗓音发颤。
“我知道的,远比你想的多。”沈知微凝视她,“也知道你每月初七焚香,借热力催熟新蛊;知道你藏有《傀心录》,知道你被迫制蛊三十年……但你也亲手签下了三十六个名字。”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你可以是受害者。但当你成为加害者时,我就不能再让你碰任何一根针线。”
江晚吟嘴唇哆嗦,似要辩驳,终究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呜咽,像被剪断翅膀的鸟。
风穿殿而过,吹散残烟。
沈知微转身回望满堂命妇,许多人仍在哭泣,更多人已开始互相扶持,检查彼此靠垫。
但她更清楚——真正的清算,还未开始。
远处山门之外,马蹄声隐隐逼近,节奏整齐,杀气凛然。
一抹玄色身影立于寺外松林边缘,黑袍猎猎,手中尺如寒冰出鞘。
谢玄来了。
而他身后,似押着一人,双手反缚,头戴帷帽,身形佝偻熟悉……
沈知微握紧听诊器,筛网层再度轻震,仿佛感应到即将到来的风暴。
她望着天边破云而出的朝阳,低声自语:
“下一个问题,是谁给了你们名单?”谢玄踏着马蹄声而来,黑翎卫如影随形,铁甲压碎晨露,在石阶上留下一串冷硬的回响。
他立于殿前,玄袍猎猎,手中那柄乌沉宫尺垂地三寸,寒光未出鞘,杀气已先至。
沈知微眸光微闪。
她早知他会来——不是为护她,而是为掌控这风暴的出口。
当绣坊总管被押至高台时,全场倒吸一口凉气。
那老妇佝偻如枯枝,头戴帷帽,颤抖不止,可看清面容的一瞬,几位命妇惊叫出声:“是她!每月初七亲自送安神垫入府的便是此人!”
“说。”谢玄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刀锋划过冰面。
老妇瘫跪在地,涕泪横流:“奴……奴婢不敢瞒!每月初七,荣王府侧妃亲授蛊方,命我等依名录更换绣垫……名单共三十六人,皆为五品以上诰命、皇亲眷属……已有九人失控,神志昏聩,言听计从……”
话音未落,殿内已炸开一片哭喊与怒骂。
沈知微静静听着,指尖抚过袖中《育渊录》副本的封皮——那是她昨夜冒着被巡夜禁军发现的风险,从蝶影藏身处取回的残卷。
此刻她缓缓取出,翻开一页,纸页泛黄,墨迹斑驳,却赫然列着七十三个名字,每一行后标注着“初染”“复浸”“神溃”等字样。
“七十三条药人。”她声音清冷如泉击石,“三十六位命妇,你们用女人的身体演戏,拿她们的魂魄做棋子,何时是个尽头?”
她抬眼扫视满殿权贵,那些曾高坐云端、轻蔑看待接生婆性命的人,此刻一个个面色惨白,有的甚至瑟缩后退。
“今日我烧的,不是一块垫子。”她一字一顿,将整摞缴获的蛊垫投入火盆,“是我亲手点燃的——这千年来的‘温柔刑’!”
火焰轰然腾起,映红了她的脸。
就在那一瞬,异变陡生!
听诊器内壁的筛网层忽然震颤加剧,蜂窝状结构自动重组,细微蛋白纤维如活物般吸附排列,发出极轻却清晰的嗡鸣,宛如千万只蜂翼同时振翅。
她闭目凝神,竟感知到空气中残留的微量致幻因子正悄然流动——它们无形无色,却如毒雾般附着于香灰、衣袂、呼吸之间,持续侵蚀人的意志。
这是真正的跨介质诊断之始。
科学在此刻撕开了迷信的最后一层面纱。
人群尚未从震撼中回神,谢玄已挥袖下令:“封锁慈恩寺,所有出入者逐一体检,不得放走一人。”他目光扫过江晚吟,后者已被黑翎卫制住双臂,红线尽断,眼神涣散如烬。
沈知微没有再看她。
善恶从来不是非黑即白。
但纵然是受害者,一旦执刀伤人,便不能再以悲情遮掩罪责。
她转身欲离,小德子匆匆趋前,双手奉上一个油布包裹。
“姑娘,蝶影拼死从佛堂密格里抢出来的……半卷焦经。”
她接过,入手焦脆,轻轻一碰便簌簌落灰。
展开一角,字迹碳化大半,唯有几行尚可辨认:
“癸未年三月初七……地脉启钥……天枢奉敕……逆流归位……”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
癸未年?
正是十五年前那个暴雨夜——先皇后暴毙、三皇子莫名调包、东宫空悬的诡异之年。
指尖缓缓抚过那行“地脉启钥”,她忽而冷笑。
原来那天夜里,他们不仅换了皇子……
还动了龙脉。
风掠过残烟,拂动车帘。
她在马车上静坐良久,终于抬眸,望向街角。
谢玄仍伫立原地,月光洒在他肩头,手中铜牌背面,“东陵”二字赫然浮现,漆黑底纹之上,竟缓缓渗出血痕,如泪,如咒。
她握紧宫尺,低声自语:“该验一验,这王朝的根,到底烂到了第几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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