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裕祥楼大堂不算太忙。
掌柜丁维和正低头拨拉着算盘，核对上面的流水，就听见门口传来一个略显熟悉的声音。
“丁掌柜，忙着呢？”
丁维和抬头，看见七皇子府的管家张峰走了进来。
张峰穿着体面的管家服色，脸上带着惯常的、恰到好处的笑容，只是眉宇间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哟，张管家！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请坐！”丁维和立刻放下算盘，满脸堆笑地迎上去，招呼伙计上茶，“可是府上需要采办些什么？”
张峰摆摆手，没坐，目光状似无意地在大堂里扫了一圈，语气随意地问道：“不忙坐。就是府里近日要宴客，酒水消耗大，想来订一批你们裕祥楼的‘烧春’和‘玉露’，再要些寒渊州来的葡萄酿。”
“还是老规矩。”
他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对了，你们陈东家今日可在楼里？”
“许久未见，若他在，正好我也当面跟他打个招呼。”
丁维和脸上笑容不变，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他手指不着痕迹地往楼上静室的方向虚指了一下，嘴上却顺着酒水的话头接了下去：“张管家您放心，这三种酒都还有存货，价格嘛，还按之前的算，给您府上自然是顶好的价钱！”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心照不宣的无奈。
张峰那打听陈维的话，不过是找个由头，真正想探知的，是楼里那位的心情和状况。
丁维和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那个……张管家，今儿个是第三日了吧？回门……可还顺利？”
他问的是七皇子妃陈梦洁三朝回门的事。
张峰闻言，脸上那点强撑的笑容也淡了下去，叹了口气，同样压低声音：“殿下一早就按规矩陪着回去了。只是……”
“唉，我们殿下这两日，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见，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来。”
“底下伺候的丫鬟小厮，稍微有点不如意就被骂得狗血淋头，好几个都偷偷抹眼泪了。”
他揉了揉眉心，显然也是备受煎熬，“这差事，真是越来越难当了。”
丁维和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苦了你了，张管家！我们楼里这位……”
他朝楼上努努嘴，“倒是安静，除了喝酒，没别的动静，还算省心。”
他这话半是安慰，半是实话。
陈维自那日后，确实异常沉默，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静室，不是处理事务，就是独自饮酒，但至少没把情绪发泄到旁人身上。
张峰摇了摇头，又是一声叹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他不再多言，催促道，“丁掌柜，你赶紧安排人把酒装车，我得赶紧回去复命了。府里现在……离不得人。”
“好好好，您稍等，马上就好！”丁维和连声应着，转身亲自去后院酒窖安排。
张峰站在原地，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瞟向了楼梯口。
他知道陈维就在上面，也知道殿下这般模样是为了什么。
可这世间的事，尤其是天家的事，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
他一个做下人的，除了尽力周旋，又能如何？
很快，酒水装车完毕。
张峰不再停留，对着从后院回来的丁维和拱了拱手：“丁掌柜，费心了，告辞。”
“张管家慢走，有空常来！”丁维和笑着将他送出门口。
看着七皇子府的马车消失在街角，丁维和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忧色。
他转身回到柜台后，却也没心思再拨算盘了。
楼上静室里，陈维临窗而立，将楼下大堂那短暂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手中端着一杯酒，神色平静，唯有在听到“殿下心情极差”、“骂哭了好几个”时，端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些。
窗外阳光正好，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却照不进那双深潭般的眼眸。
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滋味从喉咙一路烧到心底。
他转过身，走到书案前。
案上摊开着京城几家商号的资料和黄老板送来的最新密报。
他拿起笔，蘸了墨，开始在一张纸条上写下几行字，笔迹沉稳有力，仿佛刚才楼下那番对话，未曾在他心中掀起半分涟漪。
只是那落笔的力道，比平日更重了几分。
有些路，一旦选了，就只能头也不回地走下去。
无论前方是荆棘密布，还是万丈深渊。
他写完了字条，吹干墨迹，仔细封好。
然后唤来心腹，低声吩咐了几句。
心腹领命，拿着字条悄无声息地退下。
静室里重新恢复寂静。
陈维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市熙攘的人流，目光悠远。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在这座巨大的牢笼里，为他，也为自己，争一份生机和未来。
哪怕这过程，如同饮鸩止渴，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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