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山路汇成泥龙,裹挟着败叶枯枝,冲刷着世间的一切痕迹,却冲不掉谢云亭眼中那片焚尽家园的火光。
夜色深沉,黄山余脉如匍匐的巨兽,将小小的历口村揽在怀中。
谢云亭在一群朴素茶农的簇拥下,踉跄着踏入村口一座废弃的旧茶仓。
这里曾是谢家收储夏秋茶的所在,如今四壁透风,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茶末与朽木混合的微酸气息。
引路的汉子名叫老汪,是历口村的茶农头领,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山民的耿直与倔强。
他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亮了仓内一盏蒙尘的马灯。
昏黄的光晕中,十几双混浊却充满关切的眼睛齐齐望向这个浑身湿透、眼神却如寒星的少年。
“少爷,先在这儿将就一晚。林四爷那伙人还在满山搜,这儿最是隐蔽。”老汪声音沙哑,将一件粗布短褂递了过去。
谢云亭默然接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一言不发,只是目光扫过墙角堆叠的破旧焙笼和竹筛,那些都是谢家留下的印记。
一个年轻茶农没忍住,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愤愤地摔在地上:“少爷您看!这就是现在县城里卖断货的‘新茗记’!我托人带回来的,这他娘的也配叫祁红?”
油纸包散开,一捧色泽暗沉、条索粗松的茶叶滚落出来。
一股驳杂的、带着些微樟脑味的怪异香气立刻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放他娘的屁!”另一个老茶农啐了一口,“这股子樟脑味,糊弄鬼呢!程鹤年那个挨千刀的,拿这种货色去骗洋人,是想砸了我们皖南祁红几辈人挣下的招牌!”
“我们家祖祖辈辈都给谢家供茶,谢家的茶是什么样,闭着眼都能闻出来!这根本就不是一码事!”
群情激奋,骂声四起。
他们骂的不仅是程鹤年,更是对那份被玷污的、赖以为生的荣耀的痛心。
谢云亭缓缓蹲下身,捻起几根“新茗记”的茶叶,凑到鼻尖。
几乎在同时,他脑海中那页虚幻古书悄然浮现。
「鉴定:劣质红茶。产地不详,丁丑年(去年)秋茶混杂丙子年(前年)陈茶。内掺樟叶碎末(约百分之三),以伪高香。烘焙火候不足,茶体潮腐,已生霉变。」
数据流一闪而过,印证了他的判断。
他抬起头,目光在愤怒的茶农脸上一一扫过,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各位叔伯,可还存着往年送去我家的茶样?”
老汪一怔,随即点头,转身从一个隐秘的墙洞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小小的锡罐。
“这是前年送去府上的头春特级,老爷子说品相极佳,赏了我二两做样茶,一直没舍得喝。”
锡罐打开,一股纯粹、高扬、带着蜜糖与兰花芬芳的香气瞬间逸散开来,仿佛一道无形的清泉,将那股樟脑的浊气冲得七零八落。
谢云亭将两份茶叶分别置于两只破碗中,沉声道:“各位叔伯都是侍弄了一辈子茶叶的行家,今日,云亭请各位做个公断。”
他没有多言,只是默默地用滚水冲泡了两碗茶。
“家父曾传我‘三嗅三饮辨真假’之法。”谢云亭的声音在寂静的茶仓中回响,“一嗅干香,真品祁红,花果蜜糖香层叠而来,纯粹干净;伪品香气驳杂,或有陈味、霉味,甚至如这般,有外物侵染的樟脑气。”
他端起新茗记的茶碗:“二嗅茶汤,真品香气入水,兰香清幽,经久不散;伪品香浮于水面,一冲即逝,汤中只余水味。”
最后,他示意众人观察叶底:“三观叶底,真品叶底均齐,色泽红亮,如古铜之色,按之有弹性;伪品叶底花杂,色泽暗沉,一捏即碎,乃是陈茶与劣茶混杂之兆。”
一番话有理有据,直指核心。
茶农们本就是此道高手,经他一提点,纷纷凑上前去,或嗅或看,片刻之后,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铁青。
“果然是陈茶!还有碎末!”
“这叶子根本捏不烂,是去年的秋茶梗子!”
“那个天杀的程鹤年!他这是要把咱们的根都刨了啊!”
老汪将手中的茶碗重重顿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看着谢云亭,眼中满是震惊与敬佩。
谢家少爷过去虽也懂茶,却从未有过这般洞若观火的眼力。
这三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少爷!”老汪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铿锵,“我们信你!程鹤年那狗贼颠倒黑白,我们这些给谢家供了一辈子茶的庄户,愿意为你作证!”
“对!我们作证!”十几个汉子齐声怒吼,在这破败的茶仓中,汇成一股撼人心魄的力量。
谢云停看着他们,眼眶微微发红,深深一揖:“多谢各位叔伯。但程鹤年如今有权有势,又有军阀撑腰,人证怕是难以撼动他。此事,需从长计议。”
复仇的火焰在他心中燃烧,却被理智死死压制。
他知道,仅凭一腔血勇,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需要的,是能将程鹤年一击致命的铁证。
三天后,黟县县城,青弋江码头。
江风裹挟着鱼腥、潮气和煤烟味扑面而来。
谢云亭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头戴一顶破旧的草帽,帽檐压得极低,混在扛包的苦力中,毫不起眼。
他已经不再是谢家少爷,而是“云三”,一个从乡下来城里讨生活的学徒。
他的目标,正是码头边上那座气派非凡的三层青砖楼——新茗记。
凭借着过去在茶馆当学徒时练就的一手泡茶、辨茶的真本事,加上刻意表现出的憨厚木讷,他竟真的通过了新茗记的杂役招工,被分派到了后院库房。
库房里,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正佝偻着腰扫地,见到管事领着新人进来,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了。
“赵阿炳,这是新来的云三,你带带他。”管事颐指气使地吩咐完,便扭头走了。
听到“赵阿炳”三个字,谢云亭的心猛地一沉。
这人正是当年谢家的库管,在程鹤年发难时第一个反水,指认谢崇山私藏烟土。
赵阿炳缓缓抬起头,当他的目光触及谢云亭那双隐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时,整个人如遭雷击,手里的扫帚“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谢云亭眼神一凛,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他,同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冰冷地说道:“想活命,就当不认识我。”
赵阿炳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点头,像小鸡啄米。
正在这时,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瘦得像根竹竿的少年从一堆麻袋后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炳叔,你又犯什么病了?这位是新来的?”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他叫阿篾,也是这里的杂役。”赵阿炳定了定神,声音发颤地介绍。
阿篾上下打量着谢云亭,笑道:“新来的,我叫阿篾。在这儿干活,手脚麻利点,少说话多做事,最要紧的是,别惹程大掌柜不高兴,不然就得去江里喂鱼。”
这番话半是提醒,半是炫耀自己的老资格。
谢云亭只是憨厚地点点头,不发一言。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潜伏开始了。
入夜,万籁俱寂。
正当谢云亭准备在柴房的草堆上合眼时,后院的门被悄悄推开。
一名管事打着灯笼,压低声音喝道:“云三,赵阿炳,还有阿篾,都起来,有活儿干!”
三人被叫到后院码头,那里,一艘乌篷船正静静地泊在水面上,像一只融入夜色的水鬼。
船上堆满了沉甸甸的麻袋,月光下看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
程鹤年一身长衫,负手立于船头,神情阴鸷。
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三人,最终在谢云亭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把这些东西,都扔到江心去。”程鹤年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做得干净点,要是让巡江队的人看到,你们自己知道后果。”
赵阿炳的腿已经开始打颤。
阿篾虽然也有些害怕,但似乎已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麻利地跳上船。
谢云亭心脏狂跳,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些麻袋里藏着天大的秘密。
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学着阿篾的样子,也跳上了船。
乌篷船划破水面,悄无声息地向江心驶去。
船上死一般的沉寂,只有船桨划水的声音。
“动手。”管事催促道。
赵阿炳哆哆嗦嗦地搬起一个麻袋,几乎要脱手。
谢云亭抢上一步,搭了把手,麻袋入手极沉,却又有些松散。
就在他与赵阿炳合力将麻袋抛向江中的一刹那,他的指甲“不经意”地在粗糙的麻布上一划。
“刺啦——”一声,麻袋破开一道小口。
一股黑灰色的粉末瞬间飘散出来,混杂在潮湿的江风里。
谢云亭的鼻翼猛地翕动了一下。
那是一股极其熟悉的味道!
是茶叶燃烧后的灰烬味,但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廉价的樟脑香气!
就是那晚在破旧茶仓里,他从“新茗记”的伪劣红茶中闻到的味道!
「成分勘破:茶叶焚烧灰烬,残留樟叶、陈茶梗、硫磺成分。」
脑海中古书的冰冷文字,与鼻尖传来的灼热气息,瞬间合二为一。
程鹤年……他在销毁证据!
他在连夜焚烧那些用来构陷谢家、同时又在市场上大肆贩卖的伪劣茶叶!
谢云亭的心沉到了谷底,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程鹤年为何要在酒楼说那句“把库里那些做局用的伪茶,连夜全部烧了”。
他来晚了一步!
乌篷船上,江风呼啸。
谢云亭低着头,继续沉默地搬运着麻袋,仿佛只是一个麻木的苦力。
但那压低的帽檐下,一双眼睛却亮得骇人。
证据被销毁了,但线索并未断绝。
这满船的茶灰,这惊恐的赵阿炳,这狠厉的程鹤年……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更深、更黑暗的漩涡。
而他,谢云亭,已经站在了漩涡的中心。
他要找的,不仅仅是物证,更是那本记录了所有肮脏交易的……原始账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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