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溪城外十里,一处废弃的“陈记油坊”在沉沉夜色中悄然亮起了微弱的灯火,像一颗在死寂荒野里不甘熄灭的星。
油坊早已荒废多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桐油的油腥气与腐朽木料的霉味。
然而此刻,这股沉闷的气味正被一股更具生命力的气息所冲淡。
“呼哧……呼哧……”
阿篾赤着膊,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脊背滚落,砸在脚下的泥地里,溅起小小的尘埃。
他和另外两名头发花白的老茶工正合力将最后一台沉重的榨油石车拆解开,用撬棍和麻绳将其挪到院墙角落。
这两人,一个是当年谢家茗铺的焙茶总管福伯,另一个是拼配师傅安叔,都是受过谢家大恩,在谢家败落后被程鹤年扫地出门的老人。
听闻少东家要重起炉灶,他们二话不说,卷起铺盖便从乡下赶来。
谢云亭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张草图,神情专注地指挥着。
他的风衣早已脱下,只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的手臂线条紧实。
与三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少东家相比,他的眼神里少了些许少年意气,多了几分深不见底的沉静。
“福伯,安叔,歇一歇。”他递过早就晾好的凉茶,“灶基的位置我量好了,就在那里,避风,且烟道好走。”
“少东家,这点活算什么!”福伯接过茶碗一饮而尽,用袖子抹了抹嘴,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当年跟着老东家建焙房的时候,比这累多了。只要能让谢家的茶香再飘起来,我这把老骨头就是拆了当柴烧都值!”
安叔也点头,看着谢云亭的目光满是欣慰与心疼:“是啊,少东家,你只管吩咐。”
谢云亭心中一暖,他没有多言,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昔日门庭若市,宾客如云,一朝树倒猢狲散,如今肯跟着他在这破败油坊里从零开始的,才是真正的家人。
众人拾柴火焰高。
不过三天,油坊内部便已焕然一新。
榨油的秽物被清理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排崭新的焙茶土灶,灶膛深邃,结构是谢云亭凭着记忆和系统优化后的图纸亲手设计的。
通风廊上,一排排崭新的竹匾整齐架设,只待新茶。
夜深人静,阿篾和两位老师傅都已沉沉睡去。
谢云亭却毫无睡意,独自守在新建的一号灶前。
灶膛里,松柴与硬木炭错落堆放,火光幽幽,映得他脸庞明暗不定。
他闭上眼,脑海中,那只有他能看见的鉴定系统界面悄然浮现。
【目标:祁门红茶‘兰香型’初焙工艺优化】
【当前环境:温度121c,湿度71%】
【系统建议:提升燃烧温度至128c±2,降低环境湿度至65%。
建议调整灶门开合角度增加进氧量,更换部分湿柴为干燥松枝。】
谢云亭猛地睁开眼,立刻动手。
他抽出一根略带潮气的木炭,换上一截劈得极细的干松枝,又将灶门砖块轻轻挪开了一指宽的缝隙。
火焰“呼”地一下蹿高了些许,原本略显沉闷的烟火气中,一缕极细微、却无比清幽的香气,如同山谷间的晨雾,缓缓升腾起来。
是兰花香!
守在一旁的福伯不知何时醒了,他凑上前,鼻子用力翕动着,浑浊的老眼瞬间湿润,声音都带上了颤音:“这……这味儿……是‘明前雪蕊’!和当年老东家亲手做出来的那一批,一模一样!”
谢云亭眼眶也有些发热,他轻轻抚摸着温热的灶台,仿佛能感受到父亲手掌的余温。
他成功了,不仅仅是凭借天赋和记忆,更依靠这三年蛰伏所学的百家之长,以及金手指的精准辅助。
他重现了谢家最引以为傲的、失传的兰花香。
然而,他并没有被一时的成功冲昏头脑。
首批精心焙出的五十斤茶叶,他没有急于推向市场。
他知道,程鹤年早已在皖南布下了天罗地网,任何以“谢家”或“云记”名义出现的茶叶,都会被瞬间扼杀。
他将这五十斤茶分成了三份。
第一份约二十斤,他亲自用油纸包成几两一包的小份,装在毫无标记的竹筐里,托一位相熟的、常跑水路的船家带去上海。
他附上了一封匿名信,请船家分别投递给法租界的几家高档西餐厅和英租界的知名茶楼,只说是请老板们“品鉴一种来自东方的独特花香”。
第二份约十五斤,他找到了徽州会馆一位曾受过谢家恩惠、如今却因惧怕程鹤年而不敢明着帮忙的商人,请他将茶叶混在自己的货里,以“南货”的名义带往汉口,探一探那里的水深。
最后一份,也是最重要的一份,只有五斤。
谢云亭亲自挑选了最好的竹筒与瓷罐,用火漆仔细封缄,打上了一个刚刚刻好的、云纹缭绕的“云”字印章。
他铺开信纸,笔尖饱蘸墨水,写下了一封长信。
信的末尾是这样写的:“……灶已重起,火未熄。你在讲台上教人识字,我在坊间教茶归真。同是为这片土地播撒种子,不知所种能否发芽。待春深,可愿共品一杯?”
他将信和茶叶一同打包,郑重地交由邮局寄出。
收件地址是:黟县女子师范学校。
收件人:苏晚晴。
几天后,黟县女师的课间休息时分,苏晚晴收到了这个来自屯溪的包裹。
她有些疑惑地打开,当那印着“云”字火漆的瓷罐被启开的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清雅兰香,仿佛挣脱了束缚的精灵,瞬间溢满了整间教室。
“哇,苏老师,这是什么呀?好香啊!”
一群梳着麻花辫的女学生立刻围了上来,好奇地探着脑袋。
苏晚晴看着那色泽乌润、条索紧细的茶叶,心头猛地一颤。
她认得这味道,这是谢云亭曾向她描述过的,他父亲一生追求的极致茶香。
他真的做到了。
她浅浅一笑,柔声对学生们解释道:“这是祁门红茶,但它和你们见过的别的茶不一样。它不像别的茶那样浓烈张扬,它像一个人——受过伤,淋过雨,却把所有的苦,都自己悄悄酿成了香。”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却都记住了这独特的香味和苏老师那意味深长的比喻。
当晚,苏晚晴在宿舍昏黄的灯下,读完了谢云亭的信。
她指尖抚过那句“灶已重起,火未熄”,眼前仿佛看到了那个在废弃作坊里独自守着灶火的坚韧身影。
她提笔回信,字迹娟秀而有力:“春风已至,静待花开。你播下的种,我帮你守着。今天孩子们问我什么叫‘坚持’,我就告诉她们,去闻一闻谢先生的茶就知道了。”
她并不知道,这几句简单的话语,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竟成了“云记”企业文化中最重要的精神源头——“守拙归真,把苦酿成香”。
与此同时,程氏茶庄的深宅大院内,气氛却是一片冰寒。
“废物!一群废物!”
程鹤年将一个上好的青花瓷茶杯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
他脸色铁青,眼中的血丝让他看起来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
他刚刚得到密报,谢云亭不仅没死,甚至已经在屯溪郊外秘密复产,而且,那该死的兰花香,已经通过某些他不知道的渠道,再度流入了市场。
这对他而言,不啻于一道催命符。
他太清楚那兰花香对高端市场的杀伤力了。
“老爷,息怒。”一名心腹管事战战兢兢地劝道,“他如今就是个光脚的,咱们家大业大,跟他耗不起。不如……我带人去屯溪,一把火烧了他的黑作坊?”
“或者,花点钱收买县里的警察厅,以‘私设工厂、偷税漏税’的名义查封他!”另一人提议。
程鹤年却突然止住怒火,阴沉的脸上浮起一丝狰狞的冷笑:“不必。对付一条藏在洞里的蛇,没必要把手伸进去。我们只要把洞口全给他堵死!”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传我的话下去,立刻封锁所有下游渠道!通知皖南、江浙所有合作的茶行、商号,凡是敢代售任何‘不明来源’的祁门红茶,特别是带有兰花香的,一经发现,程氏名下所有等级的原料立刻断供,并将其永远踢出徽州商会!”
此令一出,整个皖南茶界风声鹤唳。
谁都知道“不明来源”指的是谁。
谢云亭就像一个看不见的瘟神,所有茶号都对他避之不及,生怕沾上一点关系就被程鹤年的商业帝国碾得粉碎。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谢云亭早就算到了这一步。
就在程鹤年下达封锁令的同一天,阿篾已经换上了一身福建茶贩的打扮,带着那批茶叶,与一队真正的武夷岩茶商队混在一起,登上了前往九江的货船。
在那里,茶叶将被重新分装,经由水路转运至九省通衢的汉口。
而在上海,那位收到谢云亭“火种信”的热血记者徐志远,在确认了程鹤年与洋行勾结的部分事实后,出于对谢云亭的保护和对民族实业的同情,答应了他的另一个请求。
他动用自己的人脉,将一小包匿名茶叶和一封推荐信,送到了上海最富盛名的英籍茶叶评鉴师——乔治·史密斯先生的府上。
三天后,一份详尽的评鉴报告悄然出炉:“……其香气之独特,是我在中国十年间从未遇见过的。它完美融合了花香与蜜韵,具有典型的高山兰韵特征,汤色红艳明亮,滋味醇厚回甘。其制作工艺水准,远超当下出口至欧洲的任何一种祁门红茶标准品……”
这份报告被徐志远悄悄复印了十几份,不动声色地散入上海租界各大洋行的采购部门。
做完这一切,谢云亭并未坐等消息。
他在油坊的后院,亲自带人挖了一个三米深的土窖,内壁用石灰和糯米浆加固防潮。
他将剩下的茶叶用特制的陶瓮密封,贴上标签——“云记·甲子一号”,郑重地放入窖中。
“现在他们不让它流通,那我们就让它变成时间的朋友。”他抚摸着新刻的“云记”木印,对身旁的阿篾低声说,“程鹤年撒下的网越密,将来被我们撕开的时候,声音才会越响。”
话音刚落,他脑海中那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再次浮现:【检测到宿主成功执行‘跨阶层信息操控’策略,权限激活二级功能——舆情预判模型构建中……1%……2%……】
窗外,早春的细雨无声洒落,打在新栽的茶苗之上。
那一片片娇嫩的绿叶,在雨中轻轻舒展,宛如一只只虔诚的手,正捧起晶莹的晨露。
上海,外滩。怡和洋行那间可以俯瞰黄浦江景的顶层会议室里。
采购部主管,“中国通”哈里森将那份印着英文的评鉴报告推至会议桌中央,厚厚的镜片后,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
“先生们,看看这个。”他清了清嗓子,对围坐的几位同僚说道,“就在刚才,伦敦的英国茶叶商会总部发来紧急电报,他们点名要我们立刻在华寻找一种‘带有独特兰花香味的中国红茶’——据说,有位法国外交官在巴黎的一家顶级餐厅里尝到后惊为天人,他们的原话是,价格不限。”
苏晚晴在女师宿舍的灯下,再次读完谢云亭寄来的那封信,信纸上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茶香和松烟气息。
她久久未语,只是将信纸小心地折好,贴身收起。
次日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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