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记茶坊“火漆溯源”的消息,如同一阵携着茶香的清风,迅速吹遍了整个徽州。
谢云亭那套近乎冷酷的标准化流程,不仅没让茶叶失去灵气,反而为其赋予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如磐石的信誉。
同行们从最初的震惊,到后来的研究,最终只剩下望洋兴叹。
然而,清风过后,迎来的却是阴风。
“出事了!掌柜的,出事了!”
阿篾连滚带爬地冲进后院,脸色煞白,声音都在发颤:“镇西头的陈大发,带着一群人把咱们的店门给堵了!说……说喝了咱们的茶,上吐下泻,快要死了!”
谢云亭正在擦拭一套刚烧制好的茶具,闻言,手上的动作只是微微一顿,随即恢复了平稳。
他将青瓷茶杯放回原位,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慌什么,去看看。”
云记门前,早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一个身材肥硕、穿着绸缎短褂的中年男人,正唾沫横飞地指着云记的招牌破口大骂。
他就是本地最大的土茶商之一,陈大发。
此人专做中低端市场,惯用以次充好、掺杂使假的手段,云记的崛起,最先冲击的就是他的生意。
在他脚边,躺着三四个“病患”,个个面色蜡黄,捂着肚子呻吟不止,旁边还有一摊摊秽物,散发着刺鼻的酸臭。
“各位乡亲父老,你们都看看!这就是那个名满徽州的云记!卖的是刮骨的毒药啊!”陈大发捶胸顿足,演得声泪俱下,“我这几个老伙计,就因为昨天尝了他们家的新茶,今天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这茶叶里,不定是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砒霜、石灰!”
人群中顿时议论纷纷,恐惧如瘟疫般蔓延。
“真的假的?云记的茶那么香,会有毒?”
“难说啊,香得那么邪乎,谁知道用了什么法子。”
“你看那几个人,不像装的啊,吐得脸都青了……”
谣言最可怕之处,在于它从不讲道理,只煽动情绪。
上一刻还对云记赞不绝口的茶客,此刻脸上已满是疑虑和惊恐。
谢云亭那套精妙的“火漆溯源”,在“吃死人”这种最原始、最粗暴的指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谢云亭分开人群,走了出来。
他没有看陈大发,目光扫过那几个躺在地上的人,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深潭。
“陈老板,”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你说他们喝了我的茶中了毒,可有证据?”
“证据?”陈大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指着地上的人吼道,“人就是证据!你还想抵赖?谢云亭,你和你那死鬼老爹一样,都是黑了心的奸商!今天你要不给个说法,我们就砸了你这黑店!”
“砸店?”谢云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可以。但砸之前,总得把事情弄清楚。阿篾!”
“在!”阿篾立刻上前。
“去请镇上的黄药师过来。”
人群一阵骚动。
黄药师是镇上唯一一个西医,留洋回来,讲究的是科学,从不信口雌黄,在本地极有威望。
陈大发脸色微变,但随即梗着脖子喊道:“请谁来都没用!事实就摆在眼前!”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而坚定的女声从人群外传来:
“黄医生我已经请来了。”
众人回头,只见苏晚晴带着一个提着西式药箱、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正从容地走来。
在她身后,还跟着女子学堂的周校长,以及几位胆大的女学生。
苏晚晴今天穿着一身素雅的蓝布学生裙,长发编成一条辫子垂在胸前,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只有知识女性特有的冷静与理智。
她一出现,嘈杂的场面竟奇迹般地安静了几分。
“各位乡亲,”苏晚晴环视一周,声音清脆,“云记的茶有没有问题,不是靠嘴巴喊,也不是靠肚子疼,而是要靠事实和证据。”
她转向谢云亭,目光中带着毋庸置疑的信任:“谢掌柜,你敢不敢当着全镇父老的面,再泡一壶你昨天卖出去的茶?”
谢云亭看着她,心中涌过一阵暖流。
他知道,她不仅是来帮忙,更是来为他建立一套全新的、无可辩驳的“验心”流程。
“有何不敢。”他沉声应道。
苏晚晴随即转向陈大发:“陈老板,你敢不敢让你这几位‘受害者’,再喝一口这茶,让黄医生当场诊断?”
陈大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那几个躺在地上呻吟的“病患”,更是眼神躲闪,不敢与黄药师那锐利的目光对视。
“你……你这是什么话!他们都快死了,还喝?你这是要谋财害命!”陈大发色厉内荏地吼道。
“既然不敢,”苏晚晴淡淡一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那就请允许我,用我的法子来验一验这茶,也验一验人心。”
她转头对周校长说:“校长,麻烦您了。”
周校长点了点头,对身后的学生说:“把东西搬上来。”
两张课桌被并排放在空地上,上面铺开洁白的桌布。
一套崭新的玻璃烧杯、酒精灯、试管,被整齐地摆放出来。
这套在乡下人看来无比新奇的“玩意儿”,正是女子学堂的化学实验器材。
“今天,我们不做复杂的检验。”苏晚晴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我们就做一个最简单的对比。阿篾,取两份一模一样的茶叶,一份来自云记的茶仓,另一份,就从这位大哥家里昨天买的茶包里取。”她指向一个陈大发带来的“证人”。
在众人监督下,两份茶叶被分别放入两个玻璃杯中。
“黄医生,”苏晚晴请道,“请您检查这两份干茶,是否有异样。”
黄药师戴上眼镜,仔细捻看、嗅闻,最后摇头:“从外观和气味上,无任何有毒物质的迹象。”
“好。”苏晚晴点燃酒精灯,将两个装着清水的烧杯架上。
水汽氤氲,在阳光下升腾。
“开水,最是公道。”她一边操作,一边不急不缓地解说,“等会儿,我会用同样的水温、同样的时间,冲泡这两杯茶。然后,会由三个人来品尝。”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第一位,是云记的掌柜,谢云亭先生。他要喝他自己卖出去的茶。”
谢云亭毫不犹豫地点头。
“第二位,”苏晚晴看向自己,“是我,苏晚晴。我是个教书的我喝。”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为一个男人挺身而出,甚至不惜以身试毒!
连周校长都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但苏晚晴回以一个坚定的眼神。
“还有第三位,”苏晚晴的目光,落在了陈大发的身上,“陈老板,你口口声声说这茶有毒。那么,另一杯用你找来的‘证物’泡的茶,你敢不敢喝?”
“我……”陈大发彻底慌了,冷汗顺着额角滑下。
“不敢吗?”苏晚晴步步紧逼,“那也无妨。我再请一位志愿者,德高望重的周校长,她愿意品尝云记的茶,来证明自己的信任。”
周校长上前一步,朗声道:“我相信云记,更相信科学和事实。”
局面瞬间逆转。
一边,是茶坊主人、女先生、女校长,三位在黟县代表着技艺、知识和德行的面孔,坦然以身试茶。
另一边,是上蹿下跳的原告,和他那些“病入膏肓”的伙计,面对同一杯茶,却噤若寒蝉。
人心向背,已然分明。
水开了。
苏晚晴将滚水注入两个玻璃杯。
兰花般的香气瞬间蒸腾而起,纯净而霸道。
她将其中一杯递给谢云亭,自己端起一杯,又递了一杯给周校长。
谢云亭看着苏晚晴,她清澈的眼眸里没有半分女儿家的羞怯,只有并肩作战的坦荡与决然。
他心中激荡,一言不发,将杯中茶汤一饮而尽。
苏晚晴与周校长也随之饮下。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他们三人。
一息,两息,十息……
三人面色如常,神情坦然。
“好茶。”谢云亭放下茶杯,只说了两个字。
苏晚晴则看向黄药师:“黄医生,现在可以请您为那几位‘病人’诊断一下了吗?看看他们究竟是中了茶毒,还是……中了心毒。”
黄药师走到一个“病人”面前,蹲下身,不由分说地按住他的手腕号脉,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最后冷冷地说道:“脉象平稳有力,中气十足,眼神虽浊,但底气充盈。若说有病,我看是懒病、馋病,外加一个谎话连篇的坏心病!”
“哄!”
人群爆发出震天的哄笑。
真相大白,再愚钝的人也明白了这是一场何等拙劣的栽赃陷害。
那几个装病的地痞流氓,一跃而起,拨开人群就跑。
陈大发面如死灰,被愤怒的乡亲们团团围住,指着鼻子痛骂。
“奸商!不要脸的狗东西!”
“自己生意做不过人家,就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打他!把他送官!”
在震天的声讨中,苏晚晴默默地收拾着她的实验器材,仿佛刚才那个舌战群儒、光芒四射的女子不是她。
谢云亭走到她身边,看着她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低声道:“谢谢。”
这两个字,重逾千斤。
他谢的,不只是解围,更是她以一人之力,将一场泥沙俱下的商业攻击,升华为一次关于“信任与求真”的公开启蒙。
她守护的,不仅是云记的招牌,更是这个时代里,实业救国者那颗脆弱而宝贵的赤子之心。
苏晚晴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灿若春华。
“谢掌柜的茶,是为了让国人喝上扬眉吐气的干净茶。我的书,是为了教孩子们明辨是非的道理。”她轻声说,“我们的路,其实是同一条。实业需智识共举,方能行稳致远。”
“实业需智识共举……”谢云亭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只觉眼前豁然开朗。
一场由恶毒谣言掀起的风暴,最终,以一场荡气回肠的“茶汤验心”落下帷幕。
云记的名声,经过这番淬炼,再无杂质,光华内敛,真正立于不败之地。
而谢云亭与苏晚晴,这对坚韧少主与谋略才女的同盟,也在这滚烫的茶汤见证下,完成了首次公开的缔结。
前路漫漫,无论是大上海的波诡云谲,还是面对伦敦的万国博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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