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土上的植株又有了变化。第二片叶子旁,第三枚嫩芽悄然探出,植株虽依旧稚嫩,却隐隐透出一股顽强的韧性,不再似最初那般仿佛一触即碎。
幽璃凝望着那一点新绿,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第三世。北境,边陲军镇,‘黑石镇’。铁匠学徒…或者说,兼做杂役的小兵。”
李小草闻言,手指无意识地在韶华琴弦上一划,发出一声低哑的鸣音:“兵?哥哥要去打仗?”
“并非正式士卒,”幽璃摇头,目光仿佛已投向北地凛冽的风中,“那镇子常年受游牧部落骚扰,男丁皆需轮值守城、操练。他所在的那家铁匠铺,主要便是为镇兵和边军修理兵器、打造箭镞。他…算是匠籍,但遇敌情,亦需持械上墙。”
她的语气平静,但小草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深埋的忧虑。北境苦寒,战事频仍,哪怕只是一个小镇的铁匠学徒,亦时刻与危险毗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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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镇,名副其实。
镇墙由就地取材的黑色山石垒成,粗犷而坚固。镇外是望不到头的荒原,风沙一年四季刮个不停,吹得人皮肤粗糙,心肠似乎也跟着硬了起来。
镇东头的铁匠铺,是整个镇子最喧闹、也最炽热的地方。炉火终日不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与号子声、叫骂声混杂在一起。
李长生这一世,没有名字,大家都叫他“哑巴”。不是真哑,只是他性子沉闷,不爱说话,终日里只是埋头干活。他是老铁匠从逃难人堆里捡回来的,那时他才十岁,瘦得像根柴,却有一把子力气,眼神里有着超乎年龄的沉静和一丝…茫然。
如今他十五六岁,长成了结实的少年,皮肤被炉火熏烤成古铜色,胳膊上的肌肉虬结,掌心全是厚厚的老茧。他挥动铁锤的动作精准而富有韵律,沉默地重复着拉风箱、烧铁料、锻打、淬火的流程。偶尔抬眼望向镇外荒原时,那双被火光映亮的眸子里,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来由的寂寥。
战事吃紧时,他也要穿上简陋的皮甲,拿着自己铺子里打出的粗糙铁刀,跟着镇民们一起登上墙头。他曾亲眼见过箭矢贴着脸颊飞过,见过熟悉的邻居被爬上墙头的敌人砍倒,鲜血溅在冰冷的黑石上。他第一次杀人时,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刀,胃里翻江倒海。但活下来之后,他只是更加沉默,打铁时更加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压抑都砸进铁器里。
老铁匠骂他“闷葫芦”,但也倚重他。因为他肯吃苦,手艺学得快,打出的刀剑格外坚韧耐用。
日子就像炉中的铁块,被反复锻打,火星四溅,枯燥而炽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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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镇里来了一个极其打眼的外乡人。
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面容清俊,气质疏离,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却仿佛与这粗砺的边陲小镇格格不入。他在镇里转了转,最终在那喧嚣的铁匠铺外停下了脚步。
他的目光越过忙碌的工匠,落在了那个沉默挥锤的少年身上,看了许久,眼中似有星河流转,推演算计。
几日后,铁匠铺对面,一家小小的、专卖跌打损伤膏药和简单金疮药的铺子悄无声息地开了张。铺主是个女子,用头巾包着脸,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自称“璃师傅”。
她卖的膏药效果出奇的好,价格也公道,很快就在镇民和兵卒中传开了名声。但她性子极冷,从不与人攀谈,无事时便坐在铺子里,望着对面铁匠铺中飞溅的火星出神。
哑巴偶尔会奉老铁匠之命,送些新打好的农具或修补好的锅盆过来。他总是将东西放在柜台一角,拿了该收的铜板,点点头便走,从不多说一个字。
璃师傅也总是淡淡点头,目光在他被火星烫出小疤的手背、或是被汗水浸湿的衣襟上一掠而过,便迅速移开,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
只有一次,哑巴送来一批订制的、用来捣药的小铁杵。璃师傅检查时,指尖无意间碰到了他的手。两人都像是被细微的火星烫到一般,迅速缩回手。
哑巴愣了下,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她一眼。那双露出的眼睛,极其美丽,却也极其幽深,里面似乎藏着很多东西,沉重得让他心头莫名一窒。还有一种…古怪的熟悉感,仿佛在哪儿见过。
璃师傅已低下头,声音平淡无波:“东西很好,多谢。”
哑巴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终究不知从何问起,最终只是挠了挠头,转身离开了。走到门口时,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璃师傅正望着他的背影,眼神复杂难辨,见他回头,立刻又垂下眼帘,摆弄着柜台上的药材。
他心中那点异样感更浓了,但也仅此而已。生活的重压让他无暇去深思一个陌生女人奇怪的眼神。很快,他就把这点疑惑抛在了脑后,继续回到炉火旁,挥汗如雨。
他却不知,每当他深夜还在铺子里赶工,对面药铺的窗后,总有一个身影悄然伫立,默默陪伴着那簇不熄的炉火,直至他熄火休息。有时他累极睡着在炉边,翌日醒来,身上会莫名多了一件不知从何而来的、带着淡淡药香的薄毯。他只当是哪个师兄弟好心,从未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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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瑶台仙宫。
李小草闭目凝神,双手轻按在韶华古琴之上,试图让自己的神识跨越千山万水,找到哥哥的这一世所在。
她“看”到了北地的风沙,看到了黑色的城墙,看到了那间火光跳跃的铁匠铺,看到了那个沉默坚韧、与她记忆中风华绝代的哥哥截然不同的少年。
“哥哥…”她喃喃低语,心中酸楚难言。她尝试着集中全部神力,想要闯入他的梦境。她想要告诉他,不要怕,小草和幽璃姐姐都在看着他。
然而,她的神识甫一接近,便被一股庞大而无形的轮回法则之力所阻隔、弹开。她看到的梦境碎片支离破碎,只有无尽的火光、冰冷的铁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还有挥之不去的疲惫感…
根本无法形成清晰的意象,更别提传递任何信息。
她不甘心,一次次尝试,神力剧烈消耗,脸色渐渐苍白,额角渗出细汗,却始终无法突破那层坚固的壁垒。
最终,她力竭倒地,伏在琴上低声啜泣起来。净世梵音能净化邪祟,无垢神光能照耀世间,却照不进一场被轮回紧紧守护的、属于凡人的梦。
她能给他的,只有瑶台之上,因她情绪波动而骤然盛放的、他却永远看不到的满园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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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来,北境下了第一场大雪。
一支凶悍的游牧部落骑兵趁夜突袭黑石镇。警钟长鸣,所有男丁都被召集上墙御敌。
战斗异常惨烈。火箭如雨点般落入镇中,点燃了房屋。哑巴握着刀,和同伴们一起,拼命将试图攀上墙头的敌人砍下去。鲜血染红了墙头的积雪。
混战中,一支冷箭刁钻地射来,直取他身旁一个年轻同伴的咽喉。哑巴想也没想,猛地将同伴推开。
“噗嗤!”
箭矢狠狠钉入了他的肩胛,巨大的冲力带得他向后踉跄几步,险些栽下墙头。
剧痛袭来,他眼前一黑,倒在冰冷的垛口下。周围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似乎变得遥远模糊。意识涣散之际,他仿佛看到对面药铺的方向,有一道幽影似乎想要冲天而起,却被另一道突然出现的、模糊的青衫身影强行按住。
是…看错了吗…
那璃师傅…
还有…那个青衫先生…
这是他最后的念头。
他的身体迅速变冷,与脚下冰冷的黑石融为一体。纷飞的雪花落下,试图温柔地覆盖住他年轻却已失去生息的脸庞,以及肩头那支狰狞的箭矢。
遥远的药铺内,幽璃周身幽光暴涨,几乎要冲破所有伪装,却被身旁的云弈死死按住手腕。
“幽璃!不可!”云弈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眼中却带着深深的无奈与悲悯,“此乃轮回定数!你若出手,前功尽弃,更会引法则反噬,你承受不起!”
幽璃的身体剧烈颤抖着,望着城墙方向,眼中赤红一片,那里面翻涌着滔天的痛苦与无力。最终,那骇人的气息一点点被她强行压回体内,只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一种几乎要将她灵魂撕裂的痛楚。
她缓缓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凝结成冰。
几乎在同一时刻,往生土上,那株三叶的幼苗轻轻一颤,第三片叶子完全舒展,叶脉中的流光悄然壮大了几分,那绿意,在无边的赤红中,显得格外刺目。
北境的雪,还在下,覆盖了血与火,也覆盖了一个无名少年短暂而炽烈的人生。
第三世,终结于冰冷的铁与火之中。
唯有那不熄的炉火,仿佛还在记忆中燃烧,映照着一次次沉默的挥锤,和那双深藏痛楚、遥望相伴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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