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回到祠堂中央,拿起之前靠在墙边的火把,再次就着长明灯点燃。橘黄色的火焰跳动起来,带来一丝暖意和有限的光明。他用一只手紧紧捂住口鼻,另一只手举着火把,深吸一口气,再次推开了那扇隐蔽的门。
浓烈的血腥味几乎化为实质,扑面而来,即使隔着捂住口鼻的手,也依然清晰可闻。他强忍着胃部的不适,迈步走了出去。
火把的光芒照亮了门后的景象。这里似乎是一处依山而建的建筑群,但此刻已大部分坍塌,断壁残垣随处可见,比他之前进入的墓穴区域破坏得更严重,像是一个被暴力摧毁的村落或据点。脚下的地面感觉有些粘稠,他低头,将火把凑近。
暗红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大片大片地浸润了土地。地面上散落着断裂的兵器——主要是刀剑和弓弩的残骸,以及一些破碎的日常生活器具。现场一片狼藉,有明显的激烈打斗痕迹。
文安的心脏再次收紧。他循着血迹和战斗的痕迹,小心翼翼地往前摸索。脚下的黏腻感和空气中弥漫不散的血腥味,让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走了大概十几米,绕过一堆倒塌的梁柱,他隐约听到了一丝微弱的声音。
像是……人的呻吟?又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哭泣声。
文安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胆小、怯懦、社恐的本能让他想立刻转身逃走,远离这麻烦和未知的危险。
但另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却又出现在他的心中,似乎是想他去外面看看。接着,文安心中一阵异样感生出,他知道,这是原身的残念,这让他僵在原地。
文安犹豫了几秒钟,最终还是咬了咬牙,举着火把,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快步走去。
声音越来越清晰。那是一个老人发出的,时而悲声哭泣,时而含糊地呢喃着什么,气息十分微弱。
再走近一些,火光映照下,他看清了情形:一个穿着深色麻布衣服、头发花白的老人,背靠着一堵半塌的土坯墙坐着。
老人的胸口,赫然插着一柄短刀,刀身大部分没入体内,只留下刀柄在外。伤口周围的衣物已被鲜血浸透成了暗褐色,但仍有细微的血沫随着老人微弱的呼吸和抽泣,从伤口边缘渗出来。
老人似乎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对文安的靠近毫无所觉,依旧时而哭嚎,时而低声絮语。文安被这惨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握紧了手中的火把,警惕地四下张望,确定除了老人之外,附近再没有其他人或危险。
他慢慢靠近,蹲下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叔……你,你怎么样了?得赶紧处理伤口啊……”
看到有人受伤,文安下意识想打急救电话,只是在身上摸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苦笑了一下。而他下意识地称呼老人为大叔,也没注意到自己现在的年纪称呼老人为大叔是否合适。
文安想起以前做古建维修时,难免磕碰受伤,公司组织的急救培训他倒是认真学过。他粗略判断,那短刀刺入的位置似乎偏离了心脏要害,如果及时救治,或许还有希望。
但当他看到老人身下那一大摊几乎将泥土浸透的暗红色血迹,以及老人那灰败如纸、毫无血色的脸庞时,他便放弃了。文安心里明白,失血太多了,已经太晚了。
他现在手头没有任何药品、纱布,甚至连干净的水都没有。他不敢贸然去动那把短刀。
老人似乎直到此时才察觉到身边有人。他先是茫然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好一会儿才聚焦在文安脸上。
当看清文安的模样时,老人脸上的悲痛和茫然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惊愕取代,紧接着,是无法言喻的惊喜和激动,枯槁的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
“你……安……安儿!”
老人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老天……老天终于开了一次眼啊!开眼了啊!”虽然音调有些与现在的不同,但熟悉的关中口音让文安感到一丝莫名的安慰,不过老人的话更让他心头一震。
“安儿”——这个称呼,几乎坐实了他之前的猜测。
老人说完,情绪过于激动,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随之溢出了更多的鲜血,颜色暗红。文安看在眼里,心里一沉。他明白,老人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回天乏术了。
老人又哭喊了几声,但声音迅速低弱下去,失血带来的虚弱让他连维持清醒都变得困难。他努力睁大眼睛,看着文安,眼神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有惊喜,有悲痛,有慈爱,还有深深的担忧。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似乎想触摸文安,但手臂只抬起一半,就无力地垂落下去。
“来……乖孙儿,过来……阿翁有话跟你说……过来,安儿……”老人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文安沉默着,不知该怎样面对,不过还是依言蹲下身,凑近一些。他伸出双手,轻轻握住了老人那只冰凉、粗糙且沾满血污的手。
这个动作似乎给了老人莫大的慰藉和力量。他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喘息着问道:“孙儿……你,你能知晓我说的话了?你……你能听懂?”他紧张地盯着文安的嘴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期盼。
文安没有开口。他不太会应付这种场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看着老人,轻轻点了点头。
看到文安点头确认,老人激动得浑身发抖,泪水再次涌出,混着脸上的血污。“老天……老天毕竟待我不薄啊……可怜我宇文氏一脉……”
他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像是在做生命最后的交代,“想我宇文秋……中年得子,却不想我那孩儿刚及弱冠便离我而去……幸得儿媳已怀有身孕……哪想到……诞下的孙儿……却是天生的痴傻儿……”
文安静静地听着,心中了然。原来这具身体的原主“宇文安”,是个先天智力有缺陷的孩子。
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身体会对墓穴有熟悉感却又充满恐惧,也解释了为什么“宇文安”的名字会出现在牌位上——可能是在某种情况下被认定死亡,或者其“痴傻”的状态在宗族观念里已被视同某种意义上的“不存”。
第八章
“现在……现在老天不仅让我的痴傻儿活着……还让我的痴傻儿开窍了……”宇文秋老泪纵横,语气中充满了悲怆与一丝最后的欣慰。
文安一言不发,只是握着老人冰凉的手。虽然才刚“认识”这位爷爷几分钟,但看着一个生命在眼前如此清晰地流逝,看着他那份对家族、对孙儿深沉而绝望的牵挂,文安心中不免生出几分黯然。他依旧更像一个被迫卷入的旁观者,但此刻,旁观也无法完全置身事外。
宇文秋唏嘘了片刻,努力凝聚起最后的精神,语气变得郑重起来:“安儿……我不知道……你是如何逃得性命的……想来……极为艰难……不过你听着……我现在……命你为我宇文氏的族长……”
说完,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右手颤抖着伸进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件东西,想要递给文安,却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文安见状连忙伸手,从老人无力摊开的掌心中,接过了那件东西。触手温润,带着老人的体温。
借着火光,他看清了那是一块玉佩。玉佩呈圆形,质地洁白莹润,上面雕刻着一条盘绕的龙纹,工艺精湛,线条流畅,绝非寻常之物。龙纹……这再次印证了宇文氏曾经的皇族身份。
宇文秋见文安接过了玉佩,像是完成了最重要的使命,脸上露出一丝解脱和宽慰的神情。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更多的血沫,生命的气息正在飞速流逝。
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宇文秋的气息更加微弱,但他强撑着继续说道:“孙儿啊……幸而你活了下来……不过……你以后该怎么办啊……该死的盗墓贼啊……几乎让我周朝宇文氏一脉断绝……可怜我二百三十三位族人……尽没于此……我对不起他们啊!”
说到惨痛处,他情绪激动,又咳出大口鲜血。
文安此刻有太多的疑问——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盗墓贼”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但看着宇文秋的状态,他知道已经没有时间询问了。
宇文秋似乎也明白自己时间无多,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尽最后的力气,语速加快,吐字却愈发不清:“安儿……我们本是周朝皇族……大定元年逆贼杨坚篡位……屠戮我宇文氏……我带着我们这一支逃到这秦岭深处……”
“这里本是太祖皇帝选定的陵寝……后来搁弃……作为秘密所在……那些该死的盗墓贼……不知如何找到这里……他们极为强悍……我们不敌……护着老幼退守……族人一个个倒下……最后……我与剩余族人……启动了自毁机关……与贼人同归于尽……”
至此,文安也明白了许多,之前甬道里那些散落的箭簇,并非年久失修,而是不久前机关启动后的结果。宇文秋等人,是用这种决绝的方式,与入侵者同归于尽。
“……公输家族的机关……果然厉害……贼人瞬间毙命……可怜我族人也……也一起……”
宇文秋的声音充满了悲愤和无力,“我侥幸未死……离开那片死地……不想……贼人头目……也重伤未死……趁我不备……刺中了我……不过……那贼人……也被我一掌击毙了……”他艰难地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文安顺着望去,在几米外的一堆瓦砾旁,隐约能看到一个穿着不同于宇文秋黑色麻衣的深色身影趴伏在地,一动不动。
“……果然是人老了……武艺不及年轻之时……不然……也不会……”宇文秋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在这里……闭目等死……没想到……你出现了……”
听完宇文秋断断续续的讲述,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其间的惨烈、绝望和决绝,已足以让文安感受到那惊心动魄的场面。一个隐忍数十年的家族,最终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几乎彻底覆灭。
说完这些,宇文秋似乎耗尽了所有的生命力,头无力地垂向一边,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四周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风声呜咽。
突然,宇文秋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坐直了身体,一把紧紧抓住文安的手,枯瘦的手指如同铁箍。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回光返照的光芒在眼中闪烁。
“这里待不成了!安儿需尽快离开这里!”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清晰而急促,“不过千万要掩藏自己的身份!千万提防杨氏!千万!千万!”
他死死盯着文安,仿佛要将这些话刻进他的灵魂里:“还有……你到饭堂……西墙……两百步的地方……在墙壁里……有我宇文氏的藏宝图……还有……还有外面有……有……”
说到这里,文安只听到宇文秋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长叹,像是最后一口浊气吐出。他抓住文安的手骤然松开,身体一软,头颅彻底歪向一旁,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消散,再无生机。
宇文秋,死了。
文安僵在原地,手中还握着那块温润的龙纹玉佩,另一只手的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老人最后那一下紧握的力道和冰凉。
他看着宇文秋失去生命的躯体,默然无语。尸体,他以前倒是常见,像古尸、干尸在考古现场和博物馆见过不少,倒不至于害怕。
此刻,他更像是一个被强行推上舞台的观众,看了一场短暂而惨烈的戏剧。他为故事里的宇文秋,为这个刚刚“认识”便永别的爷爷,感到一种沉重的悲伤和无奈。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巨大的茫然,将他笼罩。
他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在原来的世界,他从来都是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孤独地工作,习惯了封闭和自我负责。
而这一刻,阴差阳错地,他仿佛与这个世界有了一丝真实的、带着血泪的联系。他有了一个家族,虽然几乎死绝了,有了一个爷爷,虽然只相处了几分钟,有了一段承载着国仇家恨的身份。这种感觉很微妙,很陌生,也很……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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