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去世后,我继承了她那面传世的古铜镜。
每晚凌晨三点,我总被奇怪的滴水声惊醒。
镜中偶尔会闪过一个穿红嫁衣的女人身影。
村里的老人说,这镜子是民国时期冥婚的信物。
我开始梦见一个叫婉娘的新娘,她求我帮她找到遗骸。
按照梦境指引,我在老槐树下挖出了一具穿着嫁衣的骸骨。
自从挖出骸骨,镜中的女人越来越清晰。
她开始在镜中对我微笑,甚至眨眼。
我的身体日渐虚弱,手腕上出现了莫名的青黑色指痕。
通灵者说,我已经成了冥婚的新郎,七日后就要“完婚”。
完婚当晚,镜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将我拉了进去。
我发现自己置身于百年前的婚礼现场,宾客全是纸人。
婉娘盖着红盖头,轻声说:“拜堂后,你就能永远陪我了。”
当我掀开她的盖头,却发现盖头下是外婆年轻时的脸。
外婆的葬礼简单得有些冷清。
老屋堂屋里,那股子泥土混着陈旧木头的味道更重了。村干部和几个远房亲戚象征性地站了站,说了几句节哀,便陆续散去,最后只剩下我,对着桌上外婆那张沉默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她,皱纹深刻,眼神里却有种我从未读懂过的、沉静的光。
母亲在外婆去世前一年就先走了,父亲更是早几年就没了音讯。这么算下来,我竟成了外婆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亲人。处理完后事,村干部把一串锈迹斑斑的钥匙交到我手里,叹了口气:“小默啊,这老屋,还有里面的东西,都归你了。你看看,有什么要收拾的,尽快吧,这村子……也没多少人了。”
我点点头,道了谢。确实,这村子藏在深山坳里,年轻力壮的都出去了,留下的多是些走不动的老人,暮气沉沉,连狗叫都听不见几声。
推开老屋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灰尘在从门缝透进来的光柱里翻滚。屋里的陈设,还保留着外婆生前的样子,甚至更久远,像是凝固在了几十年前。我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可能要暂住几日的卧室,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就是把蒙尘的床板擦擦,铺上自带的被褥。
然后,我走进了外婆的房间。
这里的时间流逝得更慢。空气里是她常用的那种廉价头油的味道,混杂着草药和衰老的气息。靠墙放着一个厚重的黑木箱子,没上锁。我掀开箱盖,里面是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颜色暗淡的旧衣服,下面压着一些零碎物件。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面用旧布包裹着的镜子。
我把它拿了出来,解开布包。入手沉甸甸的,是一面脸盆大小的古铜镜。镜柄是乌木的,被摩挲得温润。镜背刻着繁复的鸳鸯荷花图案,工艺精湛,但边角处有些细微的磕碰痕迹,诉说着岁月的流逝。镜面却异常光洁,只是不像现代玻璃镜那样清晰,映出的人影带着一种昏黄的、水波般的朦胧,让我的面容看起来有些陌生,仿佛隔着一层时光的薄纱。
这大概就是母亲生前偶尔提起过的,外婆的“传家宝”,据说是从她姥姥那辈传下来的。我拿着镜子,在自己那张略显模糊的脸孔上看了看,便把它靠在了卧室的梳妆台上,正对着床尾。当时并没觉得有什么,只觉得是件颇有分量的老物件。
旅途劳顿,加上葬礼的疲惫,我早早睡下。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阵极其规律、极其清晰的声音,硬生生把我从睡梦中拽了出来。
滴答、滴答……
像是水龙头没关紧,水珠砸在搪瓷盆底的声音。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山里,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窗外一片漆黑,静得可怕。那“滴答”声消失了。大概是幻听吧,或者是房子哪里漏雨?我翻个身,准备继续睡。
可刚一合眼,那声音又来了。
滴答、滴答……
比刚才更近,更清晰,仿佛就在……这房间里。
我猛地坐起身,心脏不受控制地怦怦直跳。摸过床头的手机,屏幕亮起,冷白的光照亮一小片黑暗。
凌晨三点整。
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那滴答声又消失了,就像从未出现过。房间里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我打开手机的电筒功能,下床检查了一圈,地面干燥,天花板也没有水渍。窗户关得好好的。
真是见了鬼了。我嘟囔着,重新躺回去,困意却消散了大半。目光无意间扫过梳妆台那面古铜镜,黑暗中,它像一个沉默的深潭,幽暗莫名。
接下来的两天,几乎每晚都是如此。只要一到凌晨三点,那诡异的滴水声便会准时响起,将我惊醒。而每次醒来,房间里都找不到任何水源,那声音也在我彻底清醒后神秘消失。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这老宅子本身的问题,或者是我精神压力太大了。
直到第三天晚上。
又被滴水声吵醒,我有些烦躁地坐起来,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房间里的事物轮廓模糊。就在这时,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又一次落在那面铜镜上。
镜面在黑暗中,似乎比周围更暗沉。而就在那一片昏蒙之中,极快地闪过一抹红色。
像是一角衣衫,又像是一个模糊的身影,颜色是那种陈旧的、暗沉的红,一闪即逝。
我浑身汗毛瞬间立起,睡意全无。死死盯着那镜子,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可看了足有十几分钟,镜子里除了朦胧映出的窗户轮廓,什么都没有。
是眼花了吗?连续几天没睡好,出现幻觉也很正常。我试图说服自己,但心底那股寒意,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在村里唯一还开着的小卖部门口,遇到了几个坐着晒太阳的老人。我犹豫再三,还是凑过去,递上烟,旁敲侧击地问起我外婆家那面古铜镜的来历。
老人们抽着烟,沉默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牙齿快掉光的老爷爷,用浑浊的眼睛看了我很久,才慢吞吞地开口,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那镜子啊……是你外婆的姥姥,也就是你老姥姥传下来的吧?听说,来历不怎么好。”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又似乎在斟酌用词:“是民国时候的事了。那时候,镇上有个姓陈的大户人家,他们家有个没出门子【出嫁】就得了急病死了的闺女,叫……叫婉娘。当时讲究这个,没嫁人的姑娘死了,是不能入祖坟的,孤魂野鬼,家里也不安宁。陈家就花钱,找了个同样早夭的男娃,给他们配了冥婚。”
“那面铜镜,”老爷爷的声音压低了些,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就是当时放在那婉娘棺材里的陪葬,是给她在下面用的‘梳妆镜’。后来嘛,兵荒马乱的,那冥婚的合葬坟也不知道怎么就被破了,陪葬品也流落出来。不知道怎么,就到了你老姥姥手里,就这么传下来了。”
冥婚……梳妆镜……陪葬品……
这几个词像冰锥一样扎进我的脑子里。我愣在原地,手脚冰凉。所以,我每晚听到的滴水声,还有镜子里闪过的红影……
“那……那个婉娘,是怎么死的?”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
老爷爷摇摇头:“不清楚喽,只知道是急病。有人说……是投井死的。”
投井。
滴答……滴答……
那难道不是滴水声,而是……井水滴落的声音?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老屋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冥婚”、“投井”、“陪葬镜”。看着梳妆台上那面安静的铜镜,我第一次感到了强烈的恐惧和排斥。我找来那块旧布,小心翼翼地将镜子重新包裹起来,塞进了衣柜最深的角落,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那些诡异的东西。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就在我把镜子藏起来的当天晚上,我睡着了,然后,开始做梦。
一个非常清晰,非常真实的梦。
我站在一片迷蒙的雾气里,周围是模糊的、像是旧式庭院回廊的景致。一个穿着暗红色嫁衣的女人背对着我,她的头发乌黑,梳着繁复的发髻,插着金色的步摇,但那些步摇纹丝不动。
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来。
我看不清她的脸,像是隔着一层水波,五官模糊,但能感觉到一种极深的哀伤和绝望。
她向我伸出手,那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然后,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幽幽的,带着水汽般的湿冷,直接响在我的脑海里:
“……槐树下……好冷……救我出去……”
“帮我……找到我……”
梦到这里,我猛地惊醒,浑身冷汗。窗外天还没亮,房间里一片死寂。但那句“槐树下……好冷……”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槐树?老屋后面,确实有一棵老槐树,据说年纪比这房子还大。枝桠虬结,像一只鬼爪伸向天空。
这个梦,一连做了三晚。每晚都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女人,同样哀戚的求助。镜子的实物被藏起来了,但它带来的东西,却直接侵入了我的梦境。
第四天,一种混合着恐惧、好奇和某种莫名冲动的情绪驱使着我。我翻出一把锈迹斑斑的旧铁锹,走到了屋后那棵老槐树下。
正是晌午,阳光却似乎穿不透老槐树浓密的树冠,树下是一片阴凉的、带着土腥气的阴影。我回忆着梦中那女人站立的大致方位,那应该是在树的西北角。我咬了咬牙,开始往下挖。
泥土很硬,夹杂着树根。挖了大概半米深,铁锹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我心中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我丢开铁锹,用手扒开周围的泥土。
首先露出来的,是一截已经腐朽发黑的木头,像是小型棺材的一角。继续挖,棺材的轮廓渐渐清晰,很小,很薄,显然不是装成年人的。但棺材板已经烂穿了。
然后,我看到了。
棺材里,躺着一具骸骨。
骸骨身上,套着一件颜色暗淡、几乎被泥土染成黑红色的……嫁衣。
那嫁衣的样式,和我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骸骨头骨的位置,甚至还有一些残留的、乌黑的发丝,以及几枚锈蚀严重的金属物件,依稀是发簪的形状。
我“啊”地一声惊叫,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向后蹭去,直到后背抵住粗糙的树干,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真的……挖出来了。
冥婚……婉娘……都是真的。
我连滚带爬地把土重新填了回去,草草掩盖了挖掘的痕迹,仿佛这样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我把那柄沾了泥土的铁锹扔得远远的,冲回屋里,反锁上门,靠在门板上,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然而,恐惧并没有因为掩埋了骸骨而结束,恰恰相反,它升级了。
我把那面铜镜从衣柜深处翻了出来。一种近乎绝望的念头控制着我——既然躲不掉,那就看着它!我倒要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
镜子被我重新放回了梳妆台。
最初的两天,镜面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昏黄朦胧。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那镜子的“存在感”变强了,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却像一个沉默的活物。
第三天晚上,我坐在床边,死死盯着镜子。
镜面似乎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像水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然后,那抹暗红色的身影,再次出现了。
这一次,它清晰了很多。
不再是一闪而过,而是持续地出现在镜中。依旧看不清五官细节,但能分辨出那是一个低着头的女子轮廓,穿着宽大的嫁衣,身形窈窕,却透着一股死气。
她就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身体僵硬,无法移开视线。
接下来的日子,镜中的影像一天比一天清晰。从模糊的轮廓,到能看清她嫁衣上细微的刺绣纹路,能看清她乌黑如云的发髻。她始终低着头,像是在凝视着镜面下方的什么。
直到有一天晚上。
我照例在睡前与镜中的影像“对峙”。她依旧低着头。可突然,就在我眨眼的一瞬间,我似乎看到……
她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像是在笑。
一个冰冷、僵硬,没有任何温度的笑容。
我吓得差点从床上滚下去,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那笑容消失了,她还是低着头,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错觉。
但我知道,不是。
又过了几天,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晚上月光很亮,透过窗户,在房间里投下清辉。镜面也因此比平时清晰一些。我盯着镜中那个低头的红衣身影,精神高度紧张。
她……她的头,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
不是抬头,而是……眼皮。
那低垂着的、覆盖在眼睛上的眼皮,缓缓地……抬了起来。
然后,又缓缓地……落了下去。
她在眨眼。
镜子里那个穿着嫁衣的女人,那个百年前的冥婚新娘,在对我眨眼!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全身的血液都凉了。巨大的恐惧让我几乎窒息,我猛地拉过被子蒙住头,整个人蜷缩起来,瑟瑟发抖。那不是幻觉!绝对不是!
就是从那天起,我的身体开始出现明显的问题。
莫名其妙的疲惫感如影随形,像是连续熬了几个通宵。食欲不振,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眼窝深陷,黑眼圈浓得吓人。对着镜子【普通的镜子】看自己,都觉得那不像自己,而像一个被抽干了精气的躯壳。
最可怕的是,一天早上醒来,我在洗漱时,无意中卷起袖子,发现自己的左手手腕上,赫然出现了几个清晰的、青黑色的手指印!
那指印纤细,像是女人的手,死死箍过我的手腕留下的淤痕。不痛不痒,但颜色深得吓人,用热水搓洗也毫无变化。
我成了冥婚的新郎?七日后完婚?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床沿,浑身的力量都被抽空了。通灵者的话,手腕上的淤青,身体的虚弱,还有镜中那个一天比清晰、一天比一天“生动”的婉娘……所有线索都串成了一条冰冷的锁链,将我牢牢锁住。
七天……我只有七天时间了?不,现在只剩下六天。
我看着梳妆台上那面铜镜。镜中的婉娘,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
虽然面容依旧带着水波般的朦胧,但不再是最初那种完全模糊的状态。我能看到一个大致的、清秀的轮廓,挺翘的鼻子,小巧的嘴巴。她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朦胧的眼睛里,没有了最初的哀伤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
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带着某种期待的平静。
仿佛在等待一个既定的仪式。
她在等待“完婚”。
接下来的几天,我如同行尸走肉。我试过离开这间老屋,跑到镇上,甚至想过去更远的市里。但奇怪的是,每当我离开老屋超过一定距离,一种强烈的心悸和窒息感就会袭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迫使我不得不返回。
我也试过毁掉那面镜子。用锤子砸,用火烧。可无论是沉重的铁锤,还是跳跃的火焰,落在镜子上,都像是碰到虚无的空气,无法对其造成任何损伤。它就这样静静地立在那里,冷眼旁观着我的徒劳挣扎。
我甚至去找过那个通灵者,但她只是用怜悯又带着一丝畏惧的眼神看着我,摇了摇头,关上了门。
我无路可逃。
第六天的晚上,镜中的婉娘,已经清晰得如同一个真正站在镜子里的人。她甚至会随着我的移动,微微转动眼珠。她身上的嫁衣红得刺眼,脸上的表情恬静而诡异,带着一种新嫁娘的羞涩和期待,但这羞涩和期待,出现在一个百年前死去的冥婚新娘脸上,只让我感到彻骨的寒意。
手腕上的青黑指印又多了几圈,像是一副无形的镣铐。我的身体虚弱到需要扶着墙才能走路,咳嗽的时候,能尝到喉咙里隐隐的血腥味。
明天……就是第七天了。
“完婚”之夜。
第七天,终于来了。
从清晨起,天色就阴沉得可怕,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没有一丝风,空气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老屋内外,听不到任何鸟鸣虫叫,死寂得如同坟墓。
我一整天都蜷缩在卧室的角落里,眼睛死死盯着那面镜子。镜子里的婉娘,今天格外“明艳”。她的脸颊上甚至透出了一抹淡淡的、不正常的红晕,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头上盖上了一块红盖头,但那盖头似乎是半透明的,我依然能感觉到她穿透盖头投射过来的、灼热的视线。
她在等待。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恐惧中,一分一秒地爬行。
夜幕彻底降临。窗外一片漆黑,连远处山上偶尔的灯火都看不见了,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片浓稠的黑暗吞噬。
当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无声地跳转到23:59时。
房间里,毫无征兆地,起风了。
一股阴冷刺骨的寒风,不知从何而来,盘旋着,吹动了窗帘,也吹动了梳妆台上那面铜镜镜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手机屏幕骤然熄灭,再也无法点亮。同时,头顶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啪地一声,灯丝断裂,四周瞬间陷入绝对的黑暗。
只有那面铜镜。
它在发光。
一种幽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青蒙蒙的光。光芒笼罩着镜面,让那镜面不再像是黄铜,而像是一潭泛着磷光的、深不见底的寒水。
镜子里的影像也变了。不再是映照出我卧室的景象,而是一片迷蒙的、跳动的光影,像是隔水观火,又像是……一个正在逐渐凝实的、诡异的空间。
滴答。
那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滴水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它无比清晰,无比接近,仿佛就在我的耳边,就在这房间之内。
滴答。
我的心跳停止了,呼吸凝固了,血液冻结了。我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水泥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想逃跑,四肢却沉重得像灌满了铅,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面发光的镜子,像一个被钉在祭坛上的羔羊。
镜面上的青光越来越盛,那水波般的镜面开始剧烈地晃动、旋转,形成一个漩涡。
然后,一只手,从漩涡的中心,缓缓地……伸了出来。
一只女人的手。苍白,浮肿,皮肤呈现出一种长时间浸泡后的褶皱和不健康的白。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但毫无血色。水滴正顺着她的指尖,一滴,一滴地往下掉落。
滴答。
声音的来源,找到了。
那只手,穿透了镜面,穿越了现实与虚幻的界限,径直朝着我而来。
它越伸越长,手臂也露了出来,同样苍白浮肿,穿着湿漉漉的、暗红色的嫁衣袖口。
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都在颤抖,但身体被无形的力量禁锢,动弹不得。
那只手,缓慢地,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绝,伸到了我的面前。
然后,它张开五指,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襟!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寒彻骨的力量瞬间包裹了我,那感觉不像被手抓住,而是像被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住,又像是坠入了万载冰窟。
“啊——!”
极致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我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
但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那只手猛地一用力!
一股无可抵御的巨大拉扯力传来,我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被一股狂暴的力量拽离了地面,朝着那面发光的、如同怪物巨口般的镜子投了过去!
视线天旋地转,黑暗和青光混杂着涌入眼帘。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洗衣机,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冰冷的触感包裹全身,仿佛坠入了深水。
紧接着,是剧烈的撞击和翻滚,然后,一切猛地静止下来。
那股强大的拉扯力和旋转感消失了。
我重重地摔落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五脏六腑传来剧痛,骨头也像散了架。
我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贪婪地呼吸着。过了好几秒,才勉强压下那股眩晕和恶心感,挣扎着抬起头。
只看了一眼,我全身的血液,再次凉透。
这里……是哪里?
我不是在我的卧室里。
我身处一个极其诡异的地方。
像是一个古老宅院的正堂,但又完全不同。四周悬挂着大红色的绸布和灯笼,但那些灯笼发出的光,是幽绿色的、惨淡的,把一切都映照得鬼气森森。堂上贴着巨大的、歪歪扭扭的“囍”字,但那红色浓郁得发黑,像是干涸的血。
而最让我头皮炸裂的,是这正堂里,坐满了“人”。
密密麻麻,分列两厢。
它们都穿着各式各样的、颜色鲜艳却款式古老的衣服,像是来参加婚礼的宾客。
但它们,全都不是活人。
它们是用纸扎的!惨白的纸糊的脸颊,上面用粗糙的笔墨画着五官,眼睛是两个漆黑的圆点,嘴巴是两条向上弯起的猩红弧线,带着统一而僵硬的“笑容”。它们静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幽绿的灯笼光映在它们没有瞳孔的眼点上,反射出冰冷死寂的光。
整个正堂,除了我自己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没有交谈,没有呼吸,甚至连风吹动纸人的声音都没有。
死寂。比我在老屋里经历过的任何死寂,都要可怕千百倍。
我……我被拉进了镜子里?拉进了婉娘的“世界”?
“吉时已到——”
一个尖细、拖长了调子,像是太监,又像是某种鸟类哀鸣的声音,突兀地在死寂中响起,吓了我一跳。
我循声望去,只见正堂主位旁边,站着一个格外瘦高的纸人,它穿着类似管家的服饰,脸上同样画着僵硬的笑容,嘴巴一张一合,发出那非人的声音:“新郎官、新娘子——拜堂咯——”
随着这声宣告,我感觉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了我,强迫我从地上站了起来,并且整理了一下我身上那件在挣扎中变得凌乱不堪的现代t恤——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
然后,那股力量推着我,转向正堂的方向。
与此同时,在我的身侧,一抹刺眼的红色,悄然出现。
我僵硬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
是婉娘。
她就站在我身边,不到一尺的距离。
她穿着那身我在镜子里看了无数次的、暗红色的精美嫁衣,头上盖着那块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红盖头,身姿窈窕,静静地立在那里。
她真的……出来了。从一个镜中的幻影,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存在”。
隔着那层薄薄的红绸盖头,我能感觉到,她正在“看”着我。
那股力量推着我,也推着她,我们并排,朝着正堂上那两张空着的、应该是高堂位置的太师椅走去。两旁的纸人宾客们,它们那用墨点画成的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我们身上,那些猩红上扬的嘴角,笑容似乎更加“灿烂”了。
恐惧已经达到了顶点,反而变得麻木。我知道反抗是徒劳的,这股控制着我的力量,远超我的理解。我像一个提线木偶,被牵引着,完成了转身,站立。
“一拜天地——”
那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被无形的力量按着,弯下了腰。身旁的婉娘,也优雅地、缓缓地躬身。
起来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些纸人宾客们,似乎……齐刷刷地,将头转向了我们拜倒的方向?它们的脖子发出细微的、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二拜高堂——”
再次被按下,朝向那两张空无一人的太师椅。太师椅上方,悬挂着那个巨大的、血黑色的“囍”字,像一只窥视的眼睛。
“夫妻对拜——”
我被扭转了方向,面对着盖着红盖头的婉娘。
她也转向了我。
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我几乎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不是腐臭,而是一种陈旧的、混合着泥土、水汽和淡淡脂粉的气息,像是刚从某个封闭已久的墓穴中走出来。
那股力量按着我的头,深深地弯下腰去。
这一次,我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满足的叹息,从红盖头下传来。
“礼——成——”尖细的声音拖得更长,带着一种完成任务后的诡异欢愉,“送入洞房——”
那股力量再次出现,更加粗暴地推着我的后背,示意我跟着婉娘,走向正堂侧面,那通往幽暗深处的一条回廊。
不!不行!
拜堂已经完成了吗?我要被永远留在这里了?和这个百年前的冥婚新娘,在这个纸扎的鬼地方?
一股绝望的、不甘的勇气,混合着濒临崩溃的疯狂,猛地从我心底窜起!
就在婉娘转身,准备引我走向那条黑暗回廊的瞬间,我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挣脱了那股无形力量的些许束缚,如同扑食的猎豹般向前一冲……
我的手,狠狠地抓向了她头上的那块红盖头!
“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
我嘶吼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动作快得超乎我自己的想象。
手指触碰到了冰凉顺滑的丝绸。
用力一扯!
那方绣着鸳鸯的红盖头,轻飘飘地,被我整个掀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凄艳的弧线,缓缓飘落在地。
盖头下的脸,毫无遮挡地,暴露在了那片幽绿诡异的灯光之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我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思维,甚至那濒临崩溃的疯狂,都瞬间冻结。
我瞪大了眼睛,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无法理解而剧烈收缩。
大脑一片空白。
站在我面前的,不再是镜中那个模糊的、带着水汽的年轻女子轮廓。
也不是我根据“婉娘”这个名字想象出的任何陌生面容。
盖头之下……
是一张我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脸。
那是……外婆的脸。
不是她晚年时布满皱纹、慈祥中带着严厉的模样。
而是她珍藏的那张黑白照片里,她年轻时候的样子。眉眼清秀,皮肤光洁,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我从未在外婆脸上见过的、属于少女的、羞涩而温柔的浅笑。
只是,这张年轻的脸庞,此刻毫无血色,苍白得如同那周围的纸人。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却深不见底,里面映照着我惊恐万状、扭曲变形的脸。
她静静地看着我,眼神温柔得令人心碎,又诡异得让我血液倒流。
她开口了,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水样的润泽,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我的耳边:“乖孙儿……”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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