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风镇的老槐树又发了新芽。
新抽的嫩枝从皲裂的树皮下钻出来，托着淡绿的叶芽，在暮春的风里轻轻晃。树下的石桌被林岳重新打磨过，棱角磨得温润，桌腿绑着圈新削的竹片——是镇上孩童怕桌腿不稳，硬缠着林岳加固的。此刻石桌上摆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凝露花膏，淡紫色的膏体泛着微光，是苏晴用青风镇后山采的凝露花熬了三日才成的。
云尘坐在石凳上，指尖刚触到碗沿，就被苏晴按住了手。
“别动。”她的声音轻得像风拂过麦浪，指尖沾了点花膏，小心翼翼地抹在他手背上。凝露花膏带着清冽的草木香，触到皮肤时微微发凉，却顺着经脉慢慢渗进体内，熨帖得很。“护界堂巡查这半月，你手背上的旧伤又裂了。”
云尘低头看手。手背上有道浅疤，是去年在焰山挡焚天老祖魔火时留下的，混沌力能修复经脉，却消不掉这道疤。此刻被花膏一敷，那点因连日运转灵力而泛起的红痕，竟真的淡了些。
“这花膏比上次的好用。”他笑道。
“加了后山的月见草。”苏晴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林岳说月见草能安神，你闭关时若心绪乱了，闻闻这香气或许能好些。”
风从镇口吹过来，带着新翻的泥土香。不远处，张婆婆正牵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往河边去，小姑娘手里攥着半块麦芽糖，跑起来时辫子甩得像小尾巴——那是去年重建镇子时收留的孤儿，张婆婆给取了名叫“念安”。林岳扛着锄头从田埂上走过，裤脚沾着泥，路过老槐树时停了停，远远地朝这边鞠了一躬，没敢靠近。
云尘望着这景象，喉结轻轻动了动。离开青风镇时，这里还是断壁残垣；如今回来，炊烟绕着新屋转，孩童追着鸡跑，连风里都带着活气。他守了这么久的“凡境尘缘”，大抵就是眼前这模样了。
“明日一早就去闭关？”苏晴忽然问。
“嗯。”云尘点头，“墨渊说望月崖的灵眼最纯，又离界壁近，正好借界壁的混沌气流冲元婴。”他顿了顿，补充道，“王长老会盯着楚柔，护界堂的弟子也安排好了，青风镇……”
“放心。”苏晴打断他，指尖顺着他手背上的疤轻轻划，“林岳的赎罪符埋在槐树下，镇上的护阵是你临走前布的，真有动静，我这太阴灵体也能撑到你回来。”
她嘴上说得轻，指尖却微微发颤。云尘握住她的手，才发现她掌心全是汗。
两人都没再说话。风把槐树叶吹得沙沙响，远处念安的笑声、林岳吆喝耕牛的声音、河边棒槌敲衣裳的动静，混在一起涌过来，却衬得老槐树下格外静。云尘忽然想起第一次在青风镇见到苏晴时的模样——她裹着件破棉袄，蹲在镇口的死人堆里找水囊，眼睛亮得像淬了冰；如今她穿着月白的布裙，鬓边别着朵凝露花，指尖温软，眼里的冰早化成了水。
“苏晴。”他低声唤。
“嗯？”
“等我回来。”
苏晴抬头看他，眼里晃着光，却笑着点头：“好。”她抬手摸了摸他胸口的玄尘玉佩，玉佩被体温焐得温热，上面的星图纹路隐隐发亮，“这玉佩认你，到了灵界……若遇着危险，它会护着你。”
话音刚落，她眉心的太阴印记忽然泛起淡白的光——那印记是上次在焰山为了净化天魔巨爪留下的，平日里淡得几乎看不见，此刻竟和玉佩的光隐隐呼应，一白一灰两道光晕缠在一起，像织了条无形的线。
云尘心头一动。墨渊说过，混沌力与太阴力本是同源，只是一主生一主灭，此刻两相共鸣，倒像是在应“尘缘未断”的谶。他握紧苏晴的手，将混沌力顺着掌心渡过去一点，她眉心的印记更亮了些，连眼角的细纹都被光晕衬得柔和。
“我在青风镇等你。”苏晴又说，这次声音稳了些，“守着镇子，也守着你回来的路。”
第二日天未亮，云尘就起身了。苏晴没送他到镇口，只在老槐树下站着，手里还攥着那个装凝露花膏的陶碗。云尘回头望时，见她抬手按了按眉心，大概是怕眼泪掉下来——他没再回头，御剑而起时，衣角扫过槐树叶，带落了几滴晨露。
望月崖的闭关阵是墨渊亲手布的。阵眼用了三枚上品灵石，阵纹是上古的聚灵诀，站在阵中央，能清晰地感觉到灵眼的气流顺着天灵盖往下灌，界壁外的混沌气像游鱼似的蹭着阵壁转。墨渊拄着根木杖站在阵外，袍子上还沾着杂役院的草屑，看着云尘走进阵中，忽然道：“破界符带好了？”
“带了。”云尘拍了拍储物袋。那枚破界符被他用混沌力裹着，藏在贴身的香囊里。
“灵界不比凡界。”墨渊的声音比往日沉，“瑶池是天尊的地盘，那持另一半玉佩的白袍人……不知是敌是友。你到了那边，少说话，多观阵。”
云尘点头。他想起《九州纪年》里的记载，想起藏书阁楚柔召唤天魔时裂缝里的猩红眼睛，心里清楚这一去怕是再无宁日。
“对了。”墨渊忽然又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扔过来，“林啸天在水牢里疯了，昨儿喊着‘星辰变，瑶池倾’，不知道胡吣什么，你且记着这话。”
云尘接住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块干硬的麦饼——大概是墨渊从杂役院的灶上拿的。他捏着麦饼笑了笑，没说话，转身走进了阵眼中央。
阵门合上时，墨渊的身影被阵纹挡成了模糊的影子。云尘盘膝坐下，取出凝露花膏抹在手背上，然后闭上眼，开始运转混沌力冲击元婴。
金丹在丹田内转得越来越快，丹壁上的纹路像活了似的爬，每转一圈，就有一缕混沌力渗进丹核——化婴本就是逆天而行，此刻界壁外的混沌气撞着阵壁响，灵眼的气流在经脉里窜，疼得他指节发白，却死死咬着牙没哼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日，也许是半月。云尘感觉丹田猛地一胀，金丹“咔嚓”裂了道缝，紧接着，无数光点从裂缝里涌出来，在丹田内聚成个小小的虚影——那虚影眉眼像他，却比他小了一圈，赤着脚站在丹田中央，抬手就握住了那道混沌气流。
元婴成了。
云尘刚松了口气，就听见阵外传来墨渊的喝声：“小心！”
他猛地睁眼，见阵壁外的混沌气忽然翻涌起来，像被什么东西搅动似的，界壁的方向透出一道刺目的红光——那红光里裹着浓郁的天魔气，竟比焚天老祖召唤的巨爪更凶！
“是楚柔！”墨渊的声音带着怒，“她在界壁那边引爆了血影教的祭坛！”
云尘心里一沉。楚柔果然没死心，竟借血影教的祭坛引天魔破界，想在他化婴最虚弱时偷袭！他刚要催元婴之力加固阵壁，忽然感觉胸口的玄尘玉佩烫得惊人——玉佩自动飞出，悬在阵中央，星图纹路骤然亮起，竟比之前任何时候都亮！
与此同时，丹田内的元婴抬手一指，无数星辰锁链从玉佩里窜出来，顺着阵纹缠向界壁的红光。锁链上泛着混沌与太阴交织的光，大概是苏晴的太阴印记在呼应——红光撞上锁链，发出刺耳的尖啸，竟真的被逼退了几分。
“撑住！”墨渊在外头喊，“她撑不了多久！”
云尘咬着牙，将元婴之力尽数灌进玉佩。玉佩的光芒越来越盛，星图上的纹路渐渐连成了片，隐约能看出是幅完整的星图——图的尽头，指着灵界的某个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界壁外的红光终于散了。楚柔的气息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坠下去，大概是被反噬了。云尘松了口气，刚要收回玉佩，却见玉佩忽然剧烈震颤起来，星图猛地炸开，无数光点冲上夜空！
他下意识地抬头——
望月崖的夜空被光点照得亮如白昼。原本零散的星辰被光点连成了线，线又连成了图，赫然是玄尘玉佩上的完整星图！图的最北端，一颗星辰亮得格外凶，旁边用上古铭文写着两个字：
瑶池。
这就是墨渊说的，灵界的方向。
云尘望着星图，忽然感觉丹田内的元婴抬手朝星图指了指。紧接着，玄尘玉佩飞回来，贴在他胸口，竟顺着皮肤往里钻——不是要离开，而是要融进他的元婴里！
“这是……认主？”墨渊在外头惊道，“初代圣皇的玉佩，竟真认你做了新主！”
云尘没说话。他感觉玉佩融进元婴的瞬间，脑海里忽然闪过些零碎的画面：灵界的云海翻涌，白袍人握着另一半玉佩站在裂缝边，叹息声像隔着万重山传来：“……等你很久了……”
画面一闪而逝。星图在夜空中渐渐淡去，界壁外的混沌气又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天魔偷袭只是幻觉。云尘抬手摸了摸胸口，玉佩已经不见了，只在元婴的眉心留下个淡淡的星印。
“何时飞升？”墨渊的声音带着颤，大概是激动的。
云尘望着灵界的方向，那里的夜空比别处深，像藏着无数秘密。他想起苏晴在青风镇老槐树下的模样，想起林岳埋在槐树下的赎罪符，想起念安攥着麦芽糖跑的样子——凡界的尘缘，大抵是到了暂了的时候。
“三日后。”他轻声道。
三日后，望月崖的闭关阵会自动开启飞升通道。到那时，天雷落，灵风起，他就要离开这片守了这么久的土地了。
墨渊没再说话，只是拄着木杖转身往回走，背影在月光下佝偻着，却比来时挺拔了些——大概是五百年的等待终于有了着落。
云尘留在阵中，指尖又摸到手背上的疤。凝露花膏的香气还在，淡紫色的膏体快被灵力吸收完了。他望着青风镇的方向，那里的夜空黑沉沉的，大概苏晴还在老槐树下站着，说不定正按着眉心的太阴印记等他的消息。
他忽然抬手按了按胸口——元婴眉心的星印微微发烫，像在回应某个遥远的呼唤。
灵界的瑶池……真的是终点吗？
林啸天疯癫时喊的“星辰变，瑶池倾”，又是什么意思？
夜风从界壁外吹过来，带着点陌生的香气——不是凡界的草木香，倒像是某种灵花的味道。云尘望着灵界的方向，忽然觉得那片深不见底的夜空里，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
凡境的尘缘暂了，可灵界的征途，怕是比想象中更险。
他握紧手，手背上的疤在月光下泛着浅淡的光。
三日后，便知分晓。
（第一卷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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