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镇政府大院里最后几扇窗户的灯光也熄灭了。
林正的宿舍里,灯却依旧亮着。
他面前摊开的,不再是那份令人绝望的百万预算,而是一本崭新的笔记本。
《关于落鹰山村引水工程的“人民战争”实施方案(草案)》
这个标题,是他深思熟虑后写下的。他知道,想从镇财政里抠出近两百万,无异于让一头瘦牛产出一吨奶。既然正路走不通,那就只能走一条前人没走过的路。
他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一个大胆的框架逐渐清晰:
一、资金来源:化整为零,众筹为王。放弃一次性申请巨额财政拨款的幻想。将工程分解为若干个小项目:泵站建设、管道铺设、蓄水池修建等。然后,面向社会,特别是从青云镇走出去的企业家、成功人士发起募捐,每一笔捐款都公开透明,专款专用。
二、人力来源:发动群众,以工代赈。落鹰山村的村民虽然贫困,但他们有的是力气和改变命运的决心。在非技术性工作上,如挖土方、搬运材料,可以组织村民投工投劳。政府只需提供部分粮食或少量补贴作为报酬,这不仅能大大节省人工成本,更能激发村民的主人翁意识。
三、物料来源:就地取材,八方支援。水泥、钢筋等核心材料必须采购,但大量的沙石可以就近开采。同时,向县里、市里的大型国企、建筑公司发出求助函,争取他们以社会责任的名义,支援一部分积压的、或即将淘汰但仍可使用的管道和设备。
写下最后一点,林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份方案,在那些科班出身的工程师眼里,或许漏洞百出,充满了理想主义的幼稚。它没有严谨的预算,没有专业的项目管理流程,更像是一份革命年代的战斗檄文。
可林正却觉得,这才是唯一可行的路。因为它依靠的不是冰冷的金钱,而是滚烫的人心。
他熬了大半夜,将这份草案整理成一份条理清晰、言辞恳切的正式报告。他没有夸大其词地描绘村民的苦难,而是将重点放在了“可行性”和“创新性”上,试图用一种新的思路,去打动那些早已麻木的官僚心脏。
第二天,林正抱着这份报告,走进了镇政府办公楼。
走廊里静悄悄的,他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这不仅仅是一份报告的呈递,更是一次试探,一次对决。
他没有直接去敲镇长办公室的门,而是先走进了党政办。
党政办主任王海正端着一个硕大的搪瓷茶缸,有滋有味地吹着上面的茶叶末。看到林正进来,他眼皮抬了抬,慢悠悠地问:“小林啊,有事?”
“王主任,我有一份关于落鹰山村饮水工程的紧急报告,想请您转交给钱镇长。”林正将报告递了过去,态度恭敬。
王海没有接,只是用下巴指了指桌角一堆高高摞起的文件:“放那儿吧,等镇长有空了,我再送过去。”
那堆文件,最上面的日期都是一周前的。林正知道,如果把报告放在那里,无异于石沉大海。
“王主任,这事关乎落鹰山村几百口人的生命安全,真的很紧急。”
王海嘬了一口茶,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他放下茶缸,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教育道:“小林,我知道你有干劲,是好事。但镇上这么多村,这么多事,哪个不紧急?都像你这样,说自己的事最紧急,那还要不要讲规矩,讲流程了?放着吧,我心里有数。”
林正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看着王海那张油滑的脸,心里一片冰凉。他知道,这就是官场的第一道墙,一道用“规矩”和“流程”砌成的,看似冠冕堂皇,实则密不透风的墙。
他深吸一口气,说:“王主任,既然这样,那我就在这里等。等到您觉得合适了,我再跟您一起去见镇长。”
他竟然不走了。
王海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这么“轴”。他皱了皱眉,还想说什么,林正却已经自顾自地搬了张小凳子,在办公室的角落坐了下来,一副“你不去我也不走”的架势。
办公室里其他几个办事员,都偷偷地朝这边看,眼神里有好奇,有同情,也有幸灾乐祸。
王海的脸有点挂不住了。他总不能真让林正在这里坐一天,传出去,倒显得他这个党政办主任故意刁难下属。他沉着脸,拿起那份报告,没好气地说:“行了行了,怕了你了!跟我来!”
镇长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进来。”
钱广博正戴着老花镜,审阅一份文件。他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昂贵茶叶的清香,红木办公桌擦得一尘不染,墙上挂着一幅“宁静致远”的书法,笔力雄浑。
“镇长,信访办的小林,有份紧急报告向您汇报。”王海躬着身子,脸上堆满了笑。
钱广博抬起头,目光越过王海,落在了林正身上。他的眼神很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仿佛在看一个自己颇为欣赏的晚辈。
“小林啊,坐。什么事这么急?”
林正没有坐,他向前一步,将报告双手奉上:“镇长,是关于落鹰山村的饮水问题。”
钱广博接过报告,没有立刻翻看,而是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靠在宽大的老板椅上,语气和缓地问:“哦?落鹰山村?我记得那个地方,很偏远,也很困难。你去调研了?辛苦了。”
他的态度无懈可击,既表现了对下属的关心,又点明了他对情况的了解。
“是的镇长。我去了村里,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村民们长期饮用受污染的地表水,各种疾病频发。我认为,解决他们的饮水问题,刻不容缓。”
“嗯,有这份为民之心,是好的。”钱广博点点头,这才慢条斯理地翻开了报告。
他看得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林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紧盯着钱广博的脸,试图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读出些什么。
可是,什么都没有。钱广博的表情,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丝波澜,就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看完报告,他将文件轻轻地放在桌上,抬起头,看着林正,笑了。
“小林啊,你这个‘人民战争’的想法,很有新意,也很有激情。看得出来,你是真心想为老百姓办点事。”
他先是给予了肯定,让林正的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个方案,太理想化了?”
他拿起报告,用手指点了点:“你说发动群众,以工代赈。落鹰山村剩下的都是些什么人?老弱病残。你让他们去开山凿石?出了安全事故谁负责?你说向社会募捐,青云镇就这么大,有几个能掏钱的企业家?你把人家的钱要来了,以后镇里其他工作还怎么开展?你说向大企业求助,人家凭什么帮你?就凭你一纸报告?”
他的声音不大,语调也很平稳,但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林正方案里最脆弱的部分。
林正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想开口辩解,却被钱广博抬手打断了。
“小林,我理解你的心情。当年,我也像你这么年轻,也想一口气把所有问题都解决了。”钱广博的语气变得语重心长,甚至带上了一丝追忆往昔的感慨,“三年前,我就带队去勘测过落鹰山村,当时也想修路引水。可最后为什么搁置了?就是因为钱。一百八十多万的预算,镇里砸锅卖铁也凑不出来。这不是我不想办,是现实条件不允许。”
他巧妙地将自己当年的“不作为”,解释成了“面对现实的无奈”,还将那个天文数字抛了出来,彻底封死了林正的所有退路。
“你这个方案,看似另辟蹊径,实则回避了最核心的问题——钱。”钱广博站起身,走到林正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有热情是好事,但不能好高骛远。步子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信访办的工作很繁杂,你先把手头上的事情做好,这才是对镇里最大的贡献。”
他把报告递回到林正手里,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但眼神深处,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拒绝。
“这份报告,我心领了。你先拿回去,再完善完善,考虑得更周全一些。不要急,慢慢来。”
王海在一旁察言观色,立刻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对林正说:“小林,听见没有?镇长这是爱护你,怕你走弯路。还不快谢谢镇长。”
林正拿着那份自己熬夜写出来的报告,纸张的边缘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充满气的皮球,被人用一根针,轻轻一扎,所有的激情和希望,都“嗤”的一声,泄了个精光。
他看着钱广博,这位镇长大人,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呵斥,没有一句官话,句句都是“为你着想”的体己话。可正是这种温水煮青蛙般的拒绝,才最让人感到无力和窒息。
【检测到关键人物“钱广博”的民怨黑气小幅上升,其官气中夹杂的伪善气息愈发浓郁。】
系统的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像是在印证他此刻的感受。
他知道,再说任何话都是多余的。
“谢谢镇长指点。”林正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干涩。
他没有再看钱广博,也没有理会王海,只是转身,默默地走出了办公室。
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
林正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紧紧地攥着那份报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抬起头,看着窗外刺眼的阳光,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官方的路,被彻底堵死了。而落鹰山村那几百口人,还在那条浑浊的小溪边,日复一日地等待着。
他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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