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正那句轻飘飘的话，像一根羽毛，落在了剑拔弩张的空气里，却激起了一片截然不同的涟漪。
玻璃门内，张副主任脸上的讥笑僵住了。他预想过苏正会暴跳如雷，或者灰溜溜地离去，唯独没想过是这种反应。帮我们写会议纪要？写得更详细、更全面？这话听着怎么那么不是滋味，像是一根软刺，不疼，却扎得人心里发毛。
门外，跟随苏正而来的农民们，则是一片哗然。
“啥？这就走了？”
“还以为是多大的官，能给俺们出头，原来也是个耍嘴皮子的！”
“就是，说几句好听的，把俺们哄起来，他自己拍拍屁股走人，俺们咋办？”
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一盆冷水浇得半灭。王老根那张酱紫色的脸，重新沉了下去，眼神里的光黯淡了。他攥紧了拳头，觉得自己的信任，终究是错付了。
苏正没有立刻转身，他听着身后的议论，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他回过身，目光再次落在王老根身上。
“老乡，你们堵在这里，一天，两天，有用吗？”他问。
王老根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没用。”苏正自己回答了，“你们晒脱一层皮，饿得前胸贴后背，里面的人，只会躲在空调房里，笑话你们是刁民。他们不会心疼，只会嫌你们碍事。”
这番话，说得太实在，也太扎心。农民们不作声了，因为苏正说的，就是他们过去每一次上访的真实写照。
“跟他们硬碰硬，是拿鸡蛋碰石头。”苏正看着王老根，“但石头再硬，也有怕的东西。他们怕的不是你们，是他们头上的乌纱帽，是县委的红头文件。”
他伸出手，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把你们按了手印的那封信给我。你们先回去，吃饭，休息。给我一天时间。如果明天这个时候，我没有给你们一个说法，你们再来堵我的办公室。”
他指了指自己：“县委大院，督查室，苏正。我跑不了。”
王老根怔怔地看着他伸出的手，那只手干净、修长，骨节分明，和他们这些长满老茧的手截然不同。可这只手，此刻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堵你的办公室？”王老根沙哑着嗓子问。
“对。”苏正点头，“如果我办不到，你们就来堵我。我站着让你们骂。”
人群彻底安静了。
王老根死死盯着苏正的眼睛，看了足足有半分钟，像是在分辨这年轻人话里的真假。最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怀里掏出那封叠得整整齐齐，却沾着汗渍和泥土的信，郑重地放到了苏正的手上。
“好！俺们就信你一回！”
苏正接过信，小心地放进上衣口袋，拍了拍。然后，他转向那个一直站在旁边，手足无措的派出所副所长。
“赵所长，麻烦你一件事。”
“苏副主任您吩咐！”赵副所长一个激灵，赶紧立正。
“老乡们在这里站了一上午，又渴又饿。你安排人，去买些水和面包来，钱我来出。”苏正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钱包。
赵副所长哪敢要他的钱，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苏副主任，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说完，立刻转身，大声安排手下的警员去办。
苏正这个举动，让所有农民都愣住了。他们来闹事，警察没抓他们，这个年轻的领导还要给他们买吃的？这……这世道，好像跟他们想的不太一样了。
王老根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就在这时，征地办那扇紧闭的玻璃大门，在一阵轻微的“咔哒”声后，缓缓打开了。
一个穿着高尔夫球服，油头粉面，挺着肚子的中年男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施施然走了出来。正是征地办主任，王平。
他大概是在楼上看到人群有了散去的迹象，以为是自己的“冷处理”起了作用，便下来“巡视”一番，彰显自己的存在。
他一出门，就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苏正，以及苏正身旁那几个正在分发面包和矿泉水的警察。
王平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脸上挂起一副官场上常见的、热情又虚伪的笑容。
“哎呀呀，这不是苏副主任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真是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他快走几步，主动朝苏正伸出手。
苏正没有立刻去握，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目光在他那一身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休闲服上停留了一秒。
王平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略显尴尬，但还是强撑着笑意：“苏副主任真是体恤下情，还亲自来一线做群众工作，我们这些做具体工作的，真是惭愧，惭愧啊！”
他这话，明着是自谦，暗里却是在点苏正，说他一个督查室的领导，手伸得太长，管了不该管的事。
苏正这才伸出手，轻轻和他握了一下，一触即分。
“王主任客气了。”苏正的语气很淡，“我只是路过，看到老乡们在这里晒太阳，就过来聊几句。倒是王主任你，听说上午一直在开紧急会议，现在开完了？”
王平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听出了苏正话里的刺。
“开完了，开完了。”他打着哈哈，“都是为了项目嘛，没办法，辛苦命。这不，刚开完会，就听说老乡们有些情绪，我赶紧就下来看看。”
他转过身，对着王老根等人，官腔十足地摆了摆手：“大家的心情我理解，但也要相信政府，相信政策嘛！补偿标准是县里通盘考虑定下来的，绝对不会让大家吃亏的！都先回去，啊，有什么问题，可以派个代表，走正常程序来反映嘛！”
这番话，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楼下几十人的悲愤，只是一个无理取闹的误会。
说完，他又转向苏正，笑道：“苏副主任，你看，这都是些小事，误会，都是误会。就不劳您费心了。走走走，上楼喝杯茶，我那刚到了今年的新茶。”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伸手去拉苏正的胳膊，想把他和这群“刁民”隔离开来。
苏正后退了半步，避开了他的手。
他看着王平那副高高在上、视民如草芥的嘴脸，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轻蔑和不耐烦，心中那股一直压抑着的火，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他来这里，不是来跟王平喝茶的。
他来这里，是要为那些无助的农民，讨一个公道。
“茶就不喝了。”苏正的声音冷了下来，“王主任的会开完了，我这边的‘会’，才刚刚开始。”
他没有再看王平，而是转身对王老根等人说道：“老乡们，都回去吧。记住我的话。”
说完，他便带着小王等人，径直走向自己的车。
从始至终，他没有再给王平一个正眼。
这种无声的蔑视，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让王平难堪。他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看着苏正离去的背影，眼神变得无比阴冷。
“哼，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里满是怨毒。
黑色的帕萨特驶离了现场。
车里，气氛压抑。小王和其他几个年轻人都憋着一股气，谁也没有说话。
苏正靠在后座上，闭着眼睛，脑海里不断回放着王老根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和王平那张油腻傲慢的脸。
两幅画面，在他的脑中交织、碰撞。
他缓缓睁开眼，从口袋里拿出那份内部立项报告，又拿出了那支笔杆上已凝结出玄奥符文的英雄钢笔。
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在报告的末尾，找到了那片空白的“处理意见”栏。
车窗外，县城的景象飞速倒退。
车窗内，苏正握着笔，手腕沉稳。
他要为征地办那场根本不存在的“紧急会议”，亲自写下一份永生难忘的“会议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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