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二年三月(公元207年4月),长安城柳色初新,未央宫白虎堂内却凝着料峭春寒。巨大的三州舆图悬于北壁,雍凉并三州疆土以深青标绘,雄浑如卧虎;而环绕其周的司隶、冀州(袁绍)、兖豫徐(曹操)、荆襄(刘备)、扬州(孙策),则各染异色,犬牙交错,恰似群狼环伺。
王康(字承业)负手立于图前,指尖划过武都郡南缘那一道狰狞的山脉褶皱——秦岭。其南,便是孤悬的汉中郡,再向南,则是号称天府之国的益州。军师祭酒程昱(字仲德)、招贤馆祭酒贾诩(字文和)、军师中郎将法正(字孝直)肃立其后,堂内唯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主公,”程昱枯瘦的手指率先点向汉中与成都,“张鲁据汉中一郡,拥五斗米道兵五万,倚米仓山、大巴山之险,闭关自守。刘璋坐拥益州全境(蜀郡、巴郡、广汉、犍为等),带甲十二万,虽武备松弛,然蜀道之难,甚于登天!二者貌合神离,若我大军压境,亦恐暂弃前嫌,合力守险。其兵相加,近二十万众!”
法正年轻锐气的脸上带着跃跃欲试:“正以为,此二人(张鲁亦割据称雄),实乃天下诸侯中最弱一环!刘璋闇弱,张鲁偏安,皆无进取天下之志,只图苟全。我军挟大胜之威,雷霆西进,若能速克阳平关、剑阁,破其胆气,未必不能一鼓而下!届时尽得巴蜀沃野、百万之民,锁大江上游,则进可顺流图荆襄,退可闭关成帝业!此乃高帝据汉中而定天下之旧途!”
贾诩羽扇轻摇,温润的声音却似冰水浇下:“孝直之谋,取蜀之利也。然其害有三,不可不察。”他羽扇分别点向冀州邺城、兖州许都、荆州襄阳,“其一,取蜀需兵几何?汉中、益州,山高路险,关隘如锁。张鲁之米仓道,刘璋之金牛道、米仓道、阴平道,处处一夫当关。欲保必胜,非二十万禁军精锐倾巢而出不可!且需辅兵十万转运粮秣,民夫更倍之!此等规模,动静何其之大?袁本初(袁绍)、曹孟德(曹操)、刘玄德(刘备)焉能坐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舆图上那漫长的补给线:“其二,蜀道之难,难于运粮!‘千里馈粮,士有饥色’。自长安发粮,经陈仓道、祁山道入陇西,再转阴平或祁山道入蜀,千里崎岖,人畜转运,损耗恐十不存五!二十万大军日耗粮如山,一旦顿兵坚城之下,或被张刘联军袭扰粮道,前军危矣!”
羽扇最后重重落在武关、潼关、壶关方向:“其三,亦是最险之处!我二十万禁军若深陷巴蜀泥沼,潼关、武关、壶关一线,仅余镇军、屯田军及部分禁军留守,兵力空虚!袁绍拥河北精锐二十万,虎视并州;曹操整编虎豹骑近万,野战之锐未失;刘备新得荆襄,拥兵十五万,更有诸葛亮善谋,关羽、张飞善战!此三方,无论哪一方趁虚而入,破我一关,则三辅震动,长安危殆!若彼等再效当年四路合围之故伎……”贾诩言未尽,然堂中寒意骤增。
程昱沙哑的声音接着响起,如同钝刀刮骨:“文和所虑,句句诛心。去岁军情司细报:袁绍于渤海大造舰船,颜良督练大戟士不休;曹操于许都城外新辟武库,日夜赶制霹雳车、强弩,更密遣使结连辽东残部;刘备以诸葛亮总揽荆襄军政,《荆州屯田策》已见成效,江陵、夏口船厂日夜不休!此三者,皆秣马厉兵,静待我之破绽!西征巴蜀,便是将最大的破绽,主动示于人前!此非争霸,乃授人以柄,自陷死地也!”
法正张了张嘴,看着舆图上被各方势力紧紧包裹的深青疆域,又望向汉中、益州那片看似诱人实则布满荆棘的“生地”,终是颓然一叹,将未尽之言咽了回去。他明白了,西北这头猛虎虽已长成,然环伺的群狼亦磨利了爪牙。虎可搏狼,却难敌群狼分噬。
王康久久沉默。他的目光从秦岭的褶皱,移到黄河的蜿蜒,再扫过长江的奔流,最后定格在代表长安的那一点上。那深邃的眼底,有对巴蜀沃土的渴望,有对战机稍纵即逝的不甘,但最终,皆化为磐石般的沉凝。他缓缓转身,冕旒垂珠轻晃,声音低沉却带着千钧之力,响彻寂静的白虎堂:
“文和、仲德,老成谋国之言!孝直锐意可取,然时不我待,敌不我予!”他重重一拳砸在标注着“汉中”的山形符号上,震得舆图簌簌作响,“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非仅山川之险,更在群狼之伺!二十万大军入蜀,关中、并州、河洛便成空门!袁绍、曹操、刘备,岂是坐守待毙之辈?彼等必如饿狼扑食,裂我疆土!届时,巴蜀未得,根基已崩!”
他霍然抬头,目光如冷电扫过程昱:“程昱!”
“臣在!”程昱踏前一步。
“着尔总领军情司所有力量,加派精干细作,不惜代价!袁绍邺城,渤海船厂每日造舰几何?颜良大戟士操演于何地?曹操许都武库,霹雳车已制多少?虎豹骑藏于何处营垒?刘备荆襄,诸葛亮屯田之粮储于何仓?关羽水师楼船泊于何港?孙策于江东,又与鲁肃密议何事?凡此种种,”王康一字一顿,声如寒铁,“巨细靡遗,五日一报!孤要洞悉彼等肺腑,知其何时磨刀,何时欲动!”
“臣领旨!必使彼之动向,如观掌纹!”程昱眼中精光暴射,枯瘦的身躯挺立如枪。
“贾诩、法正!”
“臣在!”二人齐应。
“西图之事,暂罢!然非弃之,乃待其时!着尔等会同兵曹、工曹,详勘入蜀诸道,何处可奇袭,何处需栈道,何处利水运!更需推算,若他日东出争雄,需留多少兵力,方可保潼关、武关、壶关万全,使大军无后顾之忧!此乃未雨绸缪,不可懈怠!”
“臣等遵旨!”贾诩与法正肃然领命。一者沉稳,一者眼中重燃精光。
王康最后望向窗外。春光正好,未央宫高墙内柳枝吐翠。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承平春意吸入肺腑,压下胸中翻涌的兵戈之气。
“天下如弈局,急躁者先亡。”他声音低沉,似自语,又似宣告,“袁曹刘孙,各拥山川之险,民众之资,已成鼎峙。合纵连横,其势汹汹。我西北纵有强兵锐甲,府库充盈,亦不可恃力横行,轻启战端!当此之时,”他转身,目光扫过堂下三位心腹谋臣,斩钉截铁,“唯有一策:深根固本,以待天时!”
“内政诸事,育婴慈幼,不可缓!常平籴粜,不可怠!深耕之犁,需广推于新垦之地!工曹所研之水利、军械,需精益求精!《限田》《括户》铁律,需常犁不懈,务使豪强余烬永无复燃之机!孤要让这三州千万生民,仓廪更实,生齿更繁,根基如铁桶磐石!待群狼互噬,或天赐良机,则我养精蓄锐之师东出,何人能挡?此乃王道,亦是霸术!”
“主公英明!”程昱、贾诩、法正心悦诚服,躬身齐呼。西进之议的锋芒被硬生生按下,转而化为向内深耕的磅礴力量。
王康不再多言,大步走向堆积如山的案牍。他撩起玄色袍袖,坐于宽大的紫檀御案之后,取过最上面一份奏疏。那是医监令张机(字仲景)呈报的《各郡慈幼坊首季录》:河西张掖郡新设三坊,收治孕妇六百余人,夭折率已降至一成;北地郡慈幼曹奏报,官赐牛羊奶哺育下,无乳婴孩存活逾九成……
他提朱笔,在“河西夭折仍高于三辅”几字旁,重重批下:“着医监精选良医三人,携药石器械,即赴张掖!再拨内帑钱三百万,专济边郡慈幼!务必使新生之啼,遍及朔漠!”笔锋凌厉,仿佛不是批阅文书,而是在那片广袤的土地上,再次挥动了深耕的犁铧。
窗外春光烂漫,堂内寂静无声,唯闻朱笔划过素绢的沙沙轻响。白虎堂巨大的舆图上,深青色的疆土沉默地延伸,而环绕的群狼之色,在程昱领命而出的脚步声中,似乎也暂时敛去了爪牙。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在积蓄,而西北长安的宫阙深处,那柄名为“深根固本”的巨犁,正向着人心的冻土与未来的疆场,发出沉闷而坚定的掘进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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