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日的泉州，虽无北地银装素裹的景致，但凛冽的湿寒之气依旧侵人肌骨。然而盛府之内，却处处张灯结彩，红绸高挂，人人脸上都洋溢着节日的喜气，将这寒意驱散了不少。
林噙霜今日特意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身娇嫩的粉霞色锦缎襦裙，头上只簪了一支珍珠步摇并几朵小巧的绒花，既喜庆又不失妾室的恭谨。
她将盛长梧也打扮得如同年画里的福娃娃一般，一身大红织金的小袄，衬得他玉雪可爱。
她牵着盛长梧的小手，早早便到了后院寿安堂外等候。不多时，盛纮（今日开始休沐三日）便与王若弗、盛长柏一同来了。几人一同进了寿安堂，向盛老太太请安。
“给母亲请安。”
“给祖母请安。”
“妾身林氏，携梧哥儿给老太太、大娘子请安。”林噙霜声音柔婉，拉着盛长梧规规矩矩地行礼。
盛老太太目光平淡地扫过她们母子，在林噙霜那过于鲜亮的衣服上略微停顿了一瞬，却并未多言，只抬了抬手：“都起来吧，坐。”
众人依序坐下，说了些吉祥话，气氛还算融洽。很快下人便来报，说午膳已备好。于是一众人移步餐厅，共用除夕家宴。
席间自是觥筹交错，笑语不断，王若弗因着节日和儿女在场，也对林噙霜少了几分刻意的刁难。
膳毕，漱了口，盛纮看着眼前儿女，笑着对盛老太太提议：“母亲，今日佳节，不如让孩子们背几首诗，一来应景，二来也考较一下他们平日的功课，添些雅趣，您看如何？”
他主要是想借此机会，让母亲亲眼看看长梧的聪慧，也好让她对林栖阁稍稍改观，莫要太过冷落。
盛老太太哪能不知儿子的心思，她早已听闻这庶孙天赋异禀，心下也存了几分好奇，想看看林噙霜究竟生出个怎样的孩子，便点了点头：“也好。”
华兰作为长姐，自是首当其冲。她落落大方地站起身，向长辈们行了一礼，然后流畅地背诵了两首意境优美的古诗，声音清脆，仪态万方。
王若弗听得眉开眼笑，忍不住拍手叫好：“好！背得好！不愧是我的华兰！”盛老太太虽未言语，眼底却也掠过一丝骄傲，这孙女是她亲手调教的，确实出色。
接着是盛长柏。他小脸严肃地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将先生近日着重教导的《静夜思》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虽然声音还带着孩童的稚嫩，但沉稳异常。
盛纮欣慰地点点头，觉得长子踏实刻苦，很好。
轮到了盛长梧。只见那小小的身影从椅子上滑下来，站得端端正正，竟毫无怯场之意。他抬起小脸，黑亮的眼睛清澈有神，然后用那奶声奶气却异常清晰的语调，缓缓背诵道：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正是张九龄的《感遇·其一》。
一首背完，满室皆静。
盛纮脸上的笑容彻底绽开，满意与骄傲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就知道！他的梧哥儿从不叫人失望！
王若弗则是彻底惊住了，嘴巴微微张开，眼睛瞪得溜圆，下意识地用手掩住嘴，低声喃喃道：“老天爷……这……这林栖阁真是生了个妖孽来……”以往听闻总觉得是林噙霜搞鬼，如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才知这庶子的聪慧竟恐怖如斯！才两岁多啊！
盛老太太亦是心中剧震，面上虽还维持着平静，但眼底的惊诧却难以完全掩饰。
两岁稚龄，能背出如此意境深远、用词雅致的诗句，且口齿清晰，从容不迫，这已非“聪慧”二字足以形容！
然而，一想到这孩子是林噙霜所生，那点惊叹便迅速冷却下来，化作一种复杂的、甚至有些膈应的情绪，只是不便表露。
华兰和长柏也都愣住了，华兰是觉得不可思议，这个小弟弟竟如此厉害！
长柏的小手则在袖中悄然握紧，他挑灯夜读多日才勉强背下一首简单的《静夜思》，而这个庶弟……一股巨大的压力，压住了他。
最后还是盛老太太清了清嗓子，出面打破了这片寂静，她目光扫过三个孩子，语气平和地夸赞道：“都好，华兰稳重，长柏刻苦，长梧……也伶俐。都是好孩子，日后都需继续勤学不辍，不可骄傲自满。”
家宴结束后，众人各种回了自己院子，盛纮也因为除夕歇在葳蕤轩。
寿安堂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盛老太太心头的纷乱，她闭目捻着佛珠，除夕夜那孩童清亮稚嫩的背书声，却一次次在她脑海中回响。
“两岁的孩童……” 她心底重复着这个事实，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缠绕上来。
“那般天赋，竟落在了林噙霜的肚子里！”
她对林噙霜的厌恶，是深刻而持久的，那不仅仅是因为林噙霜用了不光彩的手段攀附盛纮。
更深层的原因，是林噙霜的所作所为，仿佛一记无声的耳光，打在了她这个勇毅侯府独女的脸上——她当年默许甚至间接促成了此事，本是想敲打日益倚仗王家而有些飘然的盛纮，也是给那个不太驯服、出身却高的新妇王若弗添点堵，好让她们都明白，谁才是盛家后宅真正能掌控局面的人。
可她万万没想到，林噙霜竟如此豁得出去，真就自甘为妾，彻底丢尽了颜面。这背离了她最初“稍加提点、互相制衡”的初衷，让她觉得自己被一个孤女利用了，更显得她当年的默许愚蠢而失策。
因此，她后来迅速转向，坚定地站在王若弗一边，既是为了弥补与嫡媳的关系，更是为了明确地与林噙霜划清界限，表明自己的立场和厌恶。
然而现在，偏偏是林噙霜的儿子，展现出了如此惊人的潜质。
佛珠在指间停顿了片刻。盛老太太的眉头微蹙。
“如此良才美玉，若因生母之故被埋没，或是被引上了歧路……未免太可惜。”
“他是盛家的血脉，若真能成才，光耀的是盛家的门楣，受益的是整个家族。于柏哥儿而言，将来官场上也能多一个有力的臂助，而非一个需要提防的敌人。”
“难道要我向那个贱人低头？去抬举她的儿子？那王若弗心里该如何想？我这些年维持的立场岂不成了笑话？”
两种念头在她心中激烈交锋。她厌恶林噙霜，连带着无法喜欢那个孩子。可作为一个历经沧桑、眼光长远的老封君，她又无法忽视那孩子身上所代表的巨大价值和可能性。
良久，她缓缓睁开眼，目光恢复了一贯的清明与冷静，只是深处藏着一丝决断。
“罢了。”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孩子终究是无辜的，盛家的未来，比个人的好恶更重要。”
“林噙霜，我依旧不会给她好脸色，她的身份地位决不能越过大娘子去。但这孩子……”
“且看着吧，若他真是块璞玉，我便不能让他被小妇教养得移了性情，他的聪慧，该用在正途上。”
一个模糊的念头开始成形——或许，不必亲近，但可以观察，可以在适当的时候，以不容置疑的、为了盛家好的名义，施加一些影响。比如，将来开蒙读书，或许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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