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宫的雪，终于停了。
天地间一片素缟，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洒在晶莹的雪地上，反射出刺眼却冰冷的光。那份死寂的宁静，比落雪时更让人窒息。
栖梧站在幽冥殿外，望着被积雪覆盖的远山，掌心紧紧攥着那方包裹着碎布的玄色丝绢。
离阙的话语在他心中反复回响，“余烬深处的微光”。
这微光太过渺茫，渺茫到近乎虚幻，但却是此刻支撑他不至于彻底沉沦的唯一念想。
然而，念想归念想，现实终须面对。萧逐渊已然身死道消，尸骨无存，这是冰冷的事实。
而江月晏的肉身，仍躺在玄冰玉棺中，虽得不腐，却终究是一场无望的等待。
让他们姐弟二人就这样一个漂泊无依，一个孤守寒棺，栖梧做不到。
他转身，大步走向幽冥殿深处的寒冰静室。
静室内，寒气比外界更甚。玄冰玉棺静静地放置在中央，棺中江月晏容颜如生，仿佛只是沉睡，眉宇间却凝结着化不开的哀愁与决绝。
栖梧走到棺旁，看着这张与萧逐渊有几分相似、却更加柔美的脸，心中酸楚难当。
“江姑娘，”他低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冰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逐渊那小子……他累了，先去休息了。”
话语出口，带着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的安抚。棺中人自然不会回应。
栖梧沉默片刻，继续道：“他一个人，在外面漂泊了二十年，受了太多苦。如今……不能再让他孤零零的了。
你是他最牵挂的人，也是他宁愿舍弃一切也要守护的人。
生前未能同寝，死后……便同穴而眠吧。黄泉路远，也好有个照应。”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变得无比坚定。他要为他们二人，立一座坟冢。
一座没有尸骨，只有衣冠和回忆的坟冢。一座能让活着的人有所凭吊，能让漂泊的灵魂有所归依的坟冢。
他去找离阙，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离阙听完，冰蓝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淡淡颔首：“可。”
没有多余的话语，但这简单的认可，已是对栖梧最大的支持。
离阙抬手，虚空一划，一道空间裂隙出现，对面传来泥土和草木的气息。
“魔宫后山，有一处山谷，僻静安宁，可观星海，可听松涛，便选在那里吧。”
栖梧重重点头：“多谢师尊！”
选址既定，栖梧立刻亲自操办起来。
他没有假手于人，每一个细节都要亲力亲为。
他寻来最好的墨玉，亲自打磨成两块并列的墓碑，碑身光滑如镜，却透着沉肃的凉意。
他不用任何华丽的辞藻，只在左边墓碑上，以指为笔，灌注魔元，刻下“姐 江月晏 之墓”，右边墓碑，刻下“弟 萧逐渊 之墓”。
字迹深刻而朴拙，带着一股难言的悲怆。
他又找来萧逐渊留在魔宫的几件旧衣——那还是他伤势初愈时栖梧硬塞给他的，带着少年别扭的痕迹。
他将这些衣物，连同那方包裹着染血碎布的玄色丝绢，仔细地折叠好。
另一边，则放入江月晏生前常佩戴的一枚素色玉簪，和一件她亲手为萧逐渊缝制、却未曾送出的内衫。
没有棺椁，他便用上好的沉香木打造了一个双人合葬规格的衣冠冢墓穴，将这两包承载着姐弟二人气息的遗物，并排安放其中。
墓穴挖好的那日，栖梧独自一人在山谷中忙碌。
天空又飘起了细雪，落在他的肩头，落在他沾满泥土的手上。
他一点一点地将泥土覆上墓穴，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与萧逐渊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那个倔强、敏感、却又重情至深的少年形象，愈发清晰，也愈发刺痛他的心。
当最后一捧土覆盖平整，两座墨玉墓碑并肩而立时，天色已近黄昏。
夕阳的余晖穿过雪幕，给墓碑镀上了一层凄艳的金红色。
离阙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山谷入口处。
他没有走近，只是远远地望着那座新立的坟冢，和坟前那个浑身沾满雪泥、背影孤寂的弟子。
栖梧跪在墓前，点燃了准备好的线香。
青烟袅袅升起，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脆弱。
他倒了三杯酒，两杯洒在墓前，一杯自己仰头饮尽。
酒液辛辣，灼烧着他的喉咙，却暖不了那颗冰冷的心。
“江姑娘，逐渊……”他开口，声音因寒冷和情绪而有些沙哑。
“这里安静，没人会来打扰你们。
能看到星星，也能听到风声，比那冰冷的静室和厮杀的荒野要好……
你们姐弟，总算可以团聚了。”
他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以后……我会常来看你们。
带点酒，说说话……那小子以前总嫌我啰嗦，现在估计也躲不掉了。”
话语带着试图轻松的口吻，却透着更深的悲凉。
他沉默下来，只是静静地跪着，望着那两座并立的墓碑。
雪花落在墓碑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仿佛天地也在为他们戴孝。
生未能同寝，死终得同穴。
这或许是他们坎坷命运中，唯一能求得的一点圆满了吧。
只是这圆满，代价太过惨烈。
用两个人的死亡，换来一座衣冠冢的相伴。
夕阳彻底沉入山脊，山谷被暮色和雪光笼罩，一片朦胧。
栖梧又斟了一杯酒，缓缓洒在墓前，低声道：
“若有来世……愿你们生于寻常人家，姐弟和睦，平安喜乐，再不受这颠沛流离之苦。”
说完，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
腿脚因久跪而有些麻木，但他站得很稳。
最后看了一眼那相依相伴的墓碑，他转身，朝着谷口离阙的方向走去。
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从墓前延伸向远方，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山谷重归寂静，唯有两座墨玉墓碑，在雪夜中相互依偎，诉说着一段令人心碎的故事。
它们见证了相思相爱，也见证了魂断肠。
最终，在这僻静之地，为一切画上了一个苍凉而温柔的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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