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棚里的松枝噼啪炸开一粒火星,落在萧决手背,他却浑然未觉。
狐裘裹着的人仍在草垫上安睡,睫毛上的雪粒化了水,在苍白的脸上洇出极小的痕迹。
他低头,指腹轻轻抚过她冰凉的唇,那里还凝着方才的笑意,像被冻在冰里的春桃。
粥要温,米要软。他从怀中摸出那枚刻着字的铜勺,拇指反复蹭过勺柄的凹痕——那是她总爱用指节抵着的位置。
铜勺在他掌心泛着温凉的光,他取了陶锅在灶上支起,舀水时手腕微抖,半瓢水泼在青石板上,很快结成薄冰。我每天都煮,他往灶里添了把干松枝,火舌舔着锅底,映得他眼尾发红,你说过要等米心透了再搅,要看着气泡从中间冒......
话音未落,掌心突然一烫。
那枚铜勺竟自行震颤起来,像被无形的线牵着,一下下轻叩陶锅沿。
萧决指尖发僵,顺着铜勺震颤的方向望去——草棚外,东头张婶家的灶囱正飘起淡蓝炊烟,那节奏与铜勺的轻颤分毫不差。
他想起方才千灶同鸣时,她的掌心贴在灶壁上,那些分散在荒原、村落的残灶旧灰突然重燃的模样。
原来不是火归了她,是她把火......
都督!
草棚门被撞开时,陈照雪的冰甲还凝着霜。
她腰间的寒镜卫冰印已不见了,只余一道红痕,像被利刃剜去的旧伤。北境七十二村的灶都活了。她喘着气,发梢的冰碴子簌簌落进草棚,方才在村口,王老汉的破砂锅自己滚了水,李二婶的漏底锅竟没漏——她忽然顿住,目光落在草垫上的人,喉结动了动,我宣布了无禁灶令,从此再没有灶官查火,没有《灶母遗训》压着谁不许用松枝、谁不许烧夜灶。
萧决没说话,只是将铜勺往怀里拢了拢。
陈照雪却似看透他心思,冷笑一声:你当我是发善心?她指尖划过腰间的刀鞘,苏晏清用半条命换的,是让火长在百姓灶里,不是锁在御膳房的典册里。
她要的......她突然别过脸去,望着草棚外越积越厚的雪,是让每个会烧火的人,都能当自己的灶神。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声惊呼。
陈照雪掀帘出去,萧决犹豫片刻,将狐裘往苏晏清身上又裹了裹,跟着走了出去。
村头老槐树下,味默传正跪在一口黑黢黢的铁锅前。
这个在御膳房当杂役时总被打骂的哑厨,此刻正用掌心贴着锅底。
他闭着眼,睫毛上沾着雪,忽然猛地睁眼,抄起炭条在锅底画出三道深痕——正是火候三成的标记。
围观的百姓屏住呼吸,见他对着灶洞比了个的手势,半大的小子赶紧抱了松枝扔进去。
锅底的水先是冒小泡,接着翻涌,米粒在沸水里绽开,竟真如《御厨秘典》里写的三滚三沸,米心透白。
神了!张婶抹着眼泪,我家那口锅,自打男人走后就没烧开过水......
不是神。人群里传来稚嫩的声音。
盲眼的灶息风摸索着挤进来,他的竹杖点过每一口灶,是火在说话。他走到味默传那口锅前,小手悬在离灶三尺的地方,这火说,它想把米煮软。又摸到张婶家的漏锅边,这火说,它想把水烧开。
百姓们面面相觑,不知是谁先跪了下去。
灶息风慌得直摆手,竹杖敲在青石板上:不是我厉害,是苏娘子......他突然顿住,小脑袋转向草棚的方向,她把火种分给了每口灶,现在每口灶都记得该怎么烧。
萧决的手指在袖中蜷紧。
他想起苏晏清第一次给他煮粥时,说火是活的,你对它好,它就把饭煮得香。
那时他只当是厨娘的傻话,如今望着七十二村腾起的炊烟,忽然懂了她藏在粥里的心思——不是御厨的典册,不是寒镜卫的铁令,是千万人记得怎么烧火,火才不会灭。
阿清。他转身往草棚走,雪粒打在脸上像细针,你看,他们都学会了......
草垫上的人不知何时坐了起来。
狐裘滑落在地,她穿着月白中衣,赤脚踩在青石板上,目光清澈却空茫。
萧决的呼吸一滞,正要上前,却见她转身走向灶台。
她的动作很轻,像在复刻刻进骨血里的旧梦:淘米时手指在陶盆里搅出漩涡,点火时用草纸引着松枝,看火时踮脚望锅底的气泡——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像被线牵着的木偶。
阿清?萧决试探着伸手,想扶她。
她却轻轻避开,继续往灶里添柴。
米香漫开时,她盛了一碗饭,转身递向草棚角落的空位——那里,从前总坐着教她辨米的祖父。
您......尝尝。她轻声说,泪水突然落进碗里,我记得米要软,火要温,可......她望着空处,喉结动了动,可我不记得您的脸了。
萧决的指尖抵在门框上,指节发白。
他望着她垂落的发尾,望着她递向虚空的手,突然想起方才在老灶边,锅中残饭蒸腾出的虚影——是她幼时在金殿捧汤的模样。
那时他以为是回忆,此刻才明白,那是她刻进火里的、所有关于灶的记忆。
她记得灶,却不记得人。陈照雪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声音轻得像雪,火种脱离了个体,她的神识......
够了。萧决打断她,转身走进草棚。
苏晏清仍捧着那碗饭,泪水一滴一滴砸在米上。
他伸手想接,她却像没看见他似的,继续对着空处说:还有萧决......她顿了顿,眉头微蹙,萧决是谁?
草棚外的风突然大了。
萧决攥着铜勺的手在抖,勺柄上的字硌得掌心生疼。
他望着她空茫的眼睛,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玄镜司大牢里,他摸着自己失去味觉的舌头发誓,从此只信刀剑不信人心。
直到有一天,她端着一碗粥站在他面前,说这粥里有桂花香,你尝尝。
我在。他轻声说,伸手替她擦掉脸上的泪,我是萧决。
她望着他,目光像看一个陌生人。
风卷着灰烬从草棚缝隙钻进来,打着旋儿飘向西方。
那灰烬里有松枝的香,有饭粒的甜,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苏府旧宅的陶土气息。
村外荒原上,某处残垣断壁间,一片碎裂的锅沿正埋在雪里。
上面的字虽已残缺,却仍能看出当年御膳房特有的云纹刻痕。
风掠过它时,竟卷起几粒细雪,轻轻覆在字上,像在替谁擦拭,又像在等谁来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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