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是午饭的点儿,大江边也不缺鲜鱼,膳夫又杀了一只大公鸡,配上豚肉、时新菜蔬、凉调小菜,大碗大盘摆满一张八仙桌。
众人去后院树荫下就坐,徐百户卸甲敬陪,开了一坛白泥头酒,挨个给大伙斟酒赔罪。
酒是话媒子,三巡过后,话便越说越投机,适才的不快尽皆烟消云散。
张昊人小,饭量也不大,填饱肚子,专职给大伙斟酒,听他们哥哥弟弟叫着,大吹牛皮。
原来白景时早年奉都司抽调,去宁绍兵备道训练民壮,当时鄢茂卿在永嘉建沙城盐场,因为人手不足,便把老白这些大头兵借去使唤。
冒青烟此番南来,已是官升副宪,职务称总,老白再遇恩主,风云际遇,得了一顶营兵千总的官帽子,与徐百户一样,都是六品校尉。
徐百户面粗心细,发现白景时几人与小秀才关系亲热,可每逢斟酒,礼数丝毫不差,分明以小秀才为尊。
他不着痕迹的询问一回,心里咯噔一下,终于明白对方为何而来了,当即告罪离席,须臾,骂骂咧咧带个手下进院。
此人张昊见过,正是上午在江边带队巡逻的王小旗,徐百户哐嗵一脚,把这厮踹到树荫下,骂道:
“该死的畜生!说说你都做了甚么好事?”
王小旗咕咚跪在张昊椅边,哭丧着脸痛陈己过,还把先富灶户杜员外给的五两赏银拿了出来,不用说,给杜员外卖地做保的就是这位。
“王大哥快起来,给你就拿着,只要不隐瞒上司就好,此事与你不相干,去忙吧。”
张昊让胖虎扶王小旗起来,表明自己态度。
徐百户松了口气,呵斥小旗官滚下去。
膳夫撤宴摆上新鲜果品和茶水,徐百户大倒苦水,给张昊倾诉卫所诸般艰难,虽没有明着撇清自己,其意不言自明,贪墨荡地他也有份。
张昊慨叹卫所兄弟日子艰辛,盛赞徐大哥为国守卫海疆不易,再次表明态度,顺便道明来意。
徐百户听说小秀才要在本地建皂坊,还要借士卒训练民壮备倭,当即大包大揽,拍胸脯子应承,悬着的心肝儿总算是落了肚。
他心里有数,这个小秀才的身份绝逼不简单,奈何滴酒不沾,正发愁如何赔罪呢,周边卫所大把,人家偏向他借人,说明不会记仇,看得起他!
事情办妥,张昊急着回去,老徐还记得小秀才席间说起鸟铳大筒的事,特意让人拿来一杆倭铳做回礼,又亲自送到江边才罢休。
张昊用了几天的时间,把自己地盘跑遍,做完初步勘探测绘,宅进新建的豪华茅屋搞规划。
万事开头难,但也用不着斗霜傲雪二十年,树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
张昊写份布告,让两个瘸将军安排人手照抄,又让工地木匠打制小木桶,熬制浆糊。
汪琦看罢布告,使劲揉眼睛,怀疑少爷大意写错,蹦跳着去确认,吃顿训斥,老实照办。
第一批宣传硬件备齐,张昊把任务交给王小旗,毕竟官方身份才有公信力。
王小旗喝令手下收拾行装弓刀,带上布告浆糊,分头行动。
次日就有乡民来工地打听,张昊接着分发布告浆糊,众人领了赏钱欢喜而去。
第三天,十里八乡的男女老少拖家带口跑来,喜领赏钱和布告。
第五天,王小旗分兵两路,一路带劳力向苏湖进发,一路乘船转战江北州府。
第七天,人流开始源源不断向工地汇聚,八方震动,松江府正堂和金山卫署视若罔闻。
为啥不管?因为当官的没有傻子。
吴淞而南海口,兼水陆之险,倭狗最爱在此登岸,进犯江北、江南,军民却无力防守。
当地遍布海岸滩涂、运盐沟汊,虽有港汊,每多砂碛,难于屯御,倭患连年,百姓十室九空。
否则徐阶阁老不会全家搬去江右,与严嵩做邻居,当然了,松江府产业自有下人打理。
本地突然来了个钱多不怕死的家伙,大兴土木,大利地方,当官的高兴都来不及。
“少爷,田管账让我过来,这是半月的伙食费用,银钱耗费太大,你看?”
皮忠拿着采购账本进屋,恭敬奉上。
田管账是胖虎,张昊手下乏人,肯定不会让肥厮闲着。
他停下绘图,翻看账本,最近半月费银一千二百七十多两,主要是储粮备冬。
皮忠确实垫付不起,这家伙是土木营建商皮员外本家小辈,求到施开秀,包下了伙房。
“二钱银子一船,吾操!鱼虾论船卖,真格恁便宜?”
皮忠小心翼翼回道:
“少爷,这还算贵的,大的好说,小鱼虾平时根本没人要,咱这边聚了几千人,崇明岛渔户蜂拥过来,跟捡钱一样,确实不值个甚。”
张昊拿拇指上的阴阳螺纹蘸蘸盒里印泥,在单据上按下,交代道:
“还是那句话,蒜瓣让大伙敞开吃,茶水供应要及时,不准他们喝冷水。
谁要是拉肚子,伤风咳嗽,立刻报上来,要是不当回事,就回你的川沙堡。”
皮忠赶紧打保证:
“每天上下工小的都会亲自带人去工棚巡视,少爷你放心,小的一定不敢马虎!”
邢谦等皮忠离开,进屋笑道:
“把厨子当郎中用,真有你的,明日我就走,你确定不用我帮你了结此事?”
“没必要,自打你过来,曲家再没动静,可能是识相变乖,乡里乡亲,日后还要相处,没必要为难他们,对了,杜员外退还的荡地银子你得拿一半,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
邢谦笑道:“这是你的银子,我拿了才是心里不安。”
张昊瞪眼,“什么话,我是沾你的光,江滩那些地等于白捡,你若不要,就是不把我当朋友看待。”
邢谦哑然失笑,他是举人出身,对方一个秀才,即便是知府公子,他也没放在眼里。
现今不同,工地日新月异,数千人马如臂使指,人手还在源源不断的增加,这种手段和魄力,足以让他刮目相看。
“那我就收下,本地人咋说你来着?哦、使钱撒漫的大佬倌儿,对了,前日那几个商人是咋回事,怎么个个一脸的晦气?”
“确实晦气,楚王家人做局,哄他们筹款买皂方,然后卷银潜逃,谁敢查案?此事终究由我引起,油菜推广交给他们,也算拉他们一把。”
牵涉宗室,邢谦就此打住,合拢折扇敲打着手心,缓缓踱步说:
“我把白景时留下,他的人手随后就到,货运、书信往来的事交给他,地不够用只管往下游占,沿海倭寇流窜最要命,你千万小心。
明天我去吴淞转盐司借船,顺便向他们要清册,这趟没白来,下沙九场、近两万盐丁,在册灶户丁口竟然不足半数,裁撤势在必行!”
张昊点点头,此事与他无关,自然不会多嘴。
邢谦给他说过这边的盐务,吴淞盐课是负数,拢共欠了朝廷六十余万两银子。
管中窥豹,大明盐政早就烂透了。
次日送邢谦逆流而上,张昊陪同,名曰依依不舍,其实想要榨干老邢的剩余价值。
邢谦出面,替他在川沙、宝山千户所分别借了五十名士卒。
张昊得意洋洋返回东乡工地,邢谦说用地只管往下游占,他岂会客气。
这边渔业资源丰富,只要把捕捞队和冰窖建起,他有信心带领大伙致富奔小康。
特么煮海哪有海底捞挣钱,至于倭寇,老子挥手就是数万小弟,小矬子只有食屎的份!
松江皂坊大收工农商学兵,工地全面开花。
前来赚钱觅食的男女络绎不绝,害群之马在所难免,卫所兵的震慑作用开始凸显。
几个小旗领上月银,干劲爆棚,日夜操练护坊队招募的壮丁。
忙起来日子过得飞快,霜露悄然而来,绿树华叶渐衰。
自古逢秋悲寂寥,但在张昊眼里,秋日胜春朝,雁阵排云上,豪情干碧霄!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修建的江堤一日长过一日,渐渐有望不到边的趋势。
通往江边的石条路已经修好,四辆大车并行绰绰有余,三大码头营建仍在继续,打夯号子此起彼伏。
港口来往的大小船只络绎不绝,赛雁阵,似蜂群,多是运送营建材料的上游州县民船。
工程翻倍,皮员外力有不逮,被江恩鹤坑骗的两个商人包下建材采买生意。
其余几人也签下合约,回江北老家推广油菜种植,合约很简单,菜籽换皂引,凭引领皂。
东乡工地大得一眼望不到边,异日必将货如山积,江北市场饥渴如怨妇,优先供应权拱手让出,谁要是不干,那就是无可救药的傻缺。
一艘插着杨舍守御所旗帜的货船进港,坐在江边吹冷风的张昊背起倭铳,跳下大堤。
民夫们登上守御所的大福船,搬运铁器部件,骡马大车轻松驶上马路,车把式们吆喝牲口,喜笑颜开,也只有他们才能体会坦途之妙。
圆儿飞跑过来叫少爷,兴奋得像个小麻雀,完全没有注意到张昊拉着一张臭脸。
他没想到青钿她们会来,这边临近出海口,不但有倭寇,还有贼窝,没错,说的就是崇明岛沙匪,他每天睡觉都抱着鸟铳。
江风猎猎,青钿一袭家常天蓝散花氅衣,抓住他手跳上岸。
她打眼就看出张昊心思,不乐意她来这边,从袖里掏出两封信给他。
“昨日临清镖局送来百十人,文武都有,廖庄头没让过来,说是再看看。
给你带了些衣物,胡知县那笔帐还了,哦、春晓已经把寄莲留下,老主母没说什么。”
“这边乱七八糟的,没处住,告诉奶奶我好着呢。”
张昊伸手把东张西望的圆儿拉身边,路上都是车马。
青钿拢住翻飞的氅衣说:“江边风大,你回去吧,货物很快就卸完,我上船等着。”
码头有简易龙门吊,货物卸起来很快,张昊目送青钿她们乘坐的船只离开,上马回皂坊。
老远就看见自己住的茅屋前围了一群人,气氛好像有点不对头。
裘花吊着两条断臂迎过来,哈腰小声给张昊嘀咕,一副忠心耿耿的狗腿子模样。
“少爷,曲连举要见你,当日我客客气气登门,就是这个小娘养的让人动的手!”
人群散开,只见这位曲家二公子相貌颇佳,头戴不晋不唐之巾,身穿夹色绸纱绕缎道袍,足蹬三镶官履,端的是富贵风流逼人。
“百客堂曲二公子是吧,久仰久仰,有事儿?”
张昊拱下手,扭脸呵斥围了一圈的工头、厨夫、闲妇。
“没事干是吧?宿舍盖不好,入冬冻死你们!”
闲人们一哄而散,曲连举温文尔雅见礼,微笑道:
“在下奉家父之命,来请张公子赴宴。”
说着好奇的打量这个黑瘦黄口小儿。
两截棉布短衣,罩件皮坎肩,腰挎倭刀,背扛倭铳,不伦不类,嗤,还真是长见识了,原来大名鼎鼎的江南才子,是这个德行。
他是头一回来这边,内心被狠狠的震撼了一把,风传这处工地大得骇人,若非亲眼得见,他实在无法想象,竟然大到这种地步。
两条十字交叉的青石大马路最扎眼,北边通往江边,东边一眼望不到边际,难道要修到海边?
这哪里是建皂坊,分明是营造城镇!
“你也看到了,我忙的很,赴宴就算了,有话你直说,若是此地说话不便,咱们进屋谈。”
张昊把鸟铳取下来递给王小旗,展臂延手相请。
曲连举颇有些羞恼难堪,曲家在东乡定居五世,代代不乏入仕为官者,他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敢当面拒绝曲家的邀请,瞥一眼低矮茅屋,想到叔父的交代,忍气吞声道:
“早前多有误会,其中因由一时难以解释清楚,大家既然同居东乡,理当睦邻友好,今日诚意相请,各退一步,海阔天空岂不是好?”
“关键是我一直就没进步,何来退一步之说。”
张昊指指着裘花吊在脖颈的双臂说:
“你我读书,所求不过一个理字,伤筋动骨一百天,现有伤者三人,月银一两。
误工百天,加上汤药费,算你一百两好了,行凶者交官府按律惩治,曲公子意下如何?”
“这里是华亭,不是江阴!我曲家更不是任你拿捏之辈!”
曲公子仿佛遭了奇耻大辱,脸皮涨得通红,他本就不想来,羞怒之下,再也忍耐不住,甩袖便走。
张昊摊手左右看看,无奈道:
“这人好没道理。”
裘花点头如捣蒜,添油加醋说:
“少爷你不知道,这厮父子俩都不是好鸟,老家伙纳房小妾,马上风瘫在床上等死。
本地蹦得最欢的就是这小子,眦睚必报,沪上闻名,少爷切莫大意,不可不防啊!”
张昊认可裘花的说法,不过防范太被动,有冒青烟这张牌护身,隐患之类完全可以引爆,正事都忙不过来,他没工夫陪这些杂鱼耍子。
“曲公子!听闻令尊顽疾缠身,不久于人世,有事你说话,我也好略尽乡谊!”
曲连举大袖飘飘没走远,闻言一个趔趄,幸有跟班长随及时抢步搀住,才没摔倒。
那竖子所言,分明是直接打脸,简直欺我太甚!
此仇不报,小爷我还有何面目立于人前!
他怒冲冲推开搀扶的跟班,掀帘钻进轿子。
汪琦、施开秀等人望着曲家二公子狼狈上轿,尽皆惊呆愕然,接着便是深深的感激。
少爷平易近人,与人为善,从不恶语伤人,能说出如此恶毒的话来,还不是为我等出头!
裘花心下暗赞,这位小爷端的是虚心纳谏之明主,走过路过,绝不能错过。
张家这条大腿必须抱紧喽,老裘我的荣华富贵,就在这个大佬倌儿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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