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潮落,一波接一波扑打在岸礁上,溅起一堆堆雪白的飞沫。
快蟹穿过向北方海域伸出礁石带,缓缓靠向深水湾的船队,张昊换乘大福船,次日上午抵达草鞋岛海域。
草鞋岛如今常住人口两千余,名为渔业补给点,实是马宝山水军老巢,张昊没有下船,就近观摩一回软帆操训,蛋疼无比。
风帆海战,受天气、地形、季节、通讯等因素限制,两队战船耗费了漫长的时间,各自摆了个传说中的半十字型和双舰夹击的经典战术队列,穿插对阵演练毕,已是日落西舷。
金光铺满海面,耀眼生花,张昊放下望远镜,下令回港,去艏厅和众位属下开座谈会。
先谈了感想,接着就如何做好海战工作发表了几点意见,最后提出一系列要求,总之是一言堂,很不民主,只有他一个人在自说自划,因为风帆时代海军战术的起源、发展与没落,他一清二楚。
训练用的盖伦船是新余船厂仿制,船上老水手是月港弄来的倭夷,学徒是疍家小伙,这一新老中外组合不把船弄翻,他已经谢天谢地了。
至于什么经典风帆海战战术,大伙熟悉即可,能否玩转并不重要,反正他有真理弩炮。
海军战术是建立在科学技术、通讯手段、战舰设计、火力结构等基础之上。
西夷战船从克拉克向盖伦演化的过程,以艏艉楼逐渐降低为标志,当然还有其它优化。
其实这个转变是在不停吸收技术的基础上,从士兵搭载平台,向火炮搭载平台改革。
奈何通讯用的信号旗很拉胯,既要传递我军指挥官战术,还要防备敌方破解我军意图。
铁疙瘩火炮同样问题不少,射程通常是三百米以内,长炮达八百米,准头可以不计。
海战全靠排列在侧舷的火炮应敌,火炮可移动范围很小,想瞄准要依赖整个船的移动。
此外,夷丑火炮射速大概每分钟一发,这只是理论,实际上三五分钟一发也正常。
还有后坐力、锻铸质量等要命问题,无论如何,海战要在敌我距离很近的情况下进行。
说到底,铁疙瘩雨难以击沉敌船,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接舷跳帮,去近身肉搏。
超近距离、机动迟缓、铁疙瘩炮,即是风帆海战真实写照,如何才能快速瘫痪敌船呢?
于是乎,西夷纷纷打造巨无霸,安装更多更大的火炮,做为镇国神器,威慑强敌。
张昊觉得,凭借几艘满载弩炮的中小型战船,就能埋葬疯牛牙无敌舰队,前提是这支舰队存在,老鼠吃大象嘛,没毛病。
他在岛上待了数日,出海轮训的坊丁到来,代号狼群的战术训练随即展开。
又是一个阴沉的早晨,小雨笼罩了海面,好在风不大,捕捞队正在装载出海用的淡水,云絮凝聚天际,缓缓变幻着形状。
张昊登上座船,心里像堆垒天空的云块一样,灰暗阴沉,老疍民说西南方向有飓风,会不会过来说不准,幺娘也许已经登陆厦门,也许直接南下香山,他受不了这种煎熬,不想再等了。
时下广东海防分三路,南海卫负责中路,卫署在东莞,香山所是其五个守御千户所之一,负责珠江口西岸的巡逻防御,原有旗军千余人,实际仅有452人,其实各地军卫都是如此。
鸡泾新所,千户魏元忠闻报知县来了,亲自去泾湾码头迎接,张昊一语不发进来新建的卫城,没去正厅,直接登上堡楼,指着码头怒道:
“合约上是如何写的?货物为何不走陆路,你忘了自己的本分咩!”
魏元忠脸色稍滞,忙抱手赔笑道:
“我滴知县老爷哟,好好的你咋就发火呢,走海上省事嘛,兄弟们等米下锅,作坊那边死活不开工,你再不来,我就找你去了。”
张昊掀一下雨笠帽檐,冷笑道:
“你胆子不小,军田全部改种甘蔗,方家给你出的主意?”
魏元忠扭头左右看看,赶走随从,尴尬求饶。
“此事为兄也是无奈,我把柄在他手里啊,总之是我猪油蒙心,老弟千万担待则个。”
说着靠上去半步,小声道:
“我身边都是上面眼线,种甘蔗是李都司交代,上面不发话,我吃撑了才会给老弟你下绊子,如今投进去恁多财物,兄弟们一点好处也没捞到,仓里存粮见底,老弟,松松手吧。”
张昊登上一处烽台,观望周边地形,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说:
“你们的龌龊事我不管,既然是生意,那就按合约来。”
魏元忠低声下气哀求,跟下望楼,可怜巴巴道:
“老弟可是答应了?”
见他不说话,一巴掌拍在水淋淋的裙甲上。
“我就说嘛,咱香山父老谁不说老弟你仁义,没有你,我这辈子都住不上新衙署啊!”
张昊一句话都不想和这个老油条多说,下了城楼上马,直奔糖厂作坊。
见过顾顺等人,交代不用再消极怠工,马不停蹄,第三天才赶到南部开发大本营驻地下栅。
雨早就停了,烈日当空,仿佛能把人烤焦,本地在修建水库,工地上人山人海,后世基建场面张昊见的太多,对眼前景象丝毫无感。
“老爷,费主事在大环沙码头,下栅工地是牛管事在张罗,其余工地管事最快也要等明日才能赶来,官厅用的是本地卢员外田庄,费主事本来不愿扰民,卢员外死活不依,只好在这里扎营,周边百姓拖家带口来工地做事,有些乱。”
留守老营的佟师爷引路,来到一座人来人往的庄院,进门楼就听到牛疯子在破口大骂,一群小干办挤在前厅听训,房檐下站的也有。
“这厮脾气见长啊,听说平岚张家死活不要迁地赔偿,还把闺女许给他了,成亲没?”
佟师爷猥琐笑道:
“省城方家被抄的消息传开,再没人闹事,张家不要赔偿是假,想沾光是真,开工当天喝的喜酒,张家小姐水灵,可惜阴阳调和也没用,属下手气背,抽签抽到牛疯子手下,实在没奈何。”
香山北部多山,中部和南部多为冲积平原,适宜农业发展,却因河网密布,洪涝几乎年年发生,因此兴修水利是改善民生的关键。
不过河流改道,势必触动一些大户利益,如今方家玩蛋,这些家伙怕他报复,不但支持开发,还把闺女嫁给他手下,识相就对了。
张昊笑吟吟进来头进东跨院。
佟师爷让人取扇子来,进屋入座,话匣子打开,滔滔不绝。
随行的浪里飘进来厢房,聚众安排住宿值守。
周淮安见没他啥事,行李包裹丢给一个坊丁,出了卢家庄,打算去集市上瞅瞅。
“让开、让开!哈哈哈哈······”
一个半大孩子从他身旁跑过,后面跟了几个背藤篓的小孩子,在大车队里左右穿梭。
路上车流受阻,车把式们们顿时喝骂起来,孩子们纷纷跳进坑洼的野地,眨眼跑远。
周淮安顺着路边烂埂往墟市去,随风飘来一股劣质的旱烟味儿,不远处,一个赤脚赶牲口的驮队汉子正和旁边同行说话:
“想不到满山的野草也能卖钱,本地人走运啊,这等好事却轮不到咱外来户!”
那个坐在车上的掌鞭噙着旱烟锅,黑红的光脊梁摇来晃去,乐呵呵说:
“这么多牲口,草料总得备下吧,白吃白喝有钱赚你还不知足,砍柴割草哪有咱舒服。”
周淮安不提防脚下一软,踩在一泡马粪上,臭气直冲鼻端,脚上是草鞋,他也不在乎。
拐过三岔口,人们口中的墟市渐渐露出轮廓,就在野地里,黑压压大的没边,有的商户搭个简易棚子,有的露天摆放,叫卖声浪如潮。
看来南海报宣传的大开发,吸引的不仅是各类大商,还把周边府州县的小贩也引来了。
他跟在一群挑海鲜的疍妇身后,绕过发放筹牌的仓库关卡,汇入嘈杂喧闹的人流。
来到南边牲口交易市,他才感觉松散些,这边搭建的草棚更多,驴吼牛哞,蝇虫嗡嗡。
肚子在咕噜噜叫唤,集市外围不缺饭摊子,他在一个草棚前停步,铁锅里的乱炖看上去还算干净,而且还有空座,索性去棚子下坐了。
一只挂丝喜蛛从棚顶垂落,砰地一声,一个黑瓷碗撂在他面前,焦糖色凉茶随即注入碗里,黑瘦的妇人提着陶壶,又去给邻桌客人添茶。
东边路上过来一群穿着怪异的人,女多男少,女子们衣着清凉,七彩斑斓的短袖衫子短筒裙,膝下行缠茜草染,脸上纹着飞蛇图案,个个喜气盎然。
其中一个小妇人指指这边食铺,众女叽叽喳喳过来,顿时把棚下不多的空桌挤满。
那几个花布缠头、腿打行缠、脚蹬草鞋、腰挎板刀的男人没进来,去了旁边另一家卖饭的草棚子。
黑瘦店妇端来饭菜放下,伸着巴掌瞪他,周淮安操着官话问价,一碗杂粮饭,一碗海鲜乱炖,要了他五个铜板。
“阿香,牲口脱手,小姐下午要去县城吗?”
桌对面坐的女子和身边同伴悄声说话,眼睛却盯过来,周淮安视若无睹,端碗大吃。
这些蛮子说话与本地人一样,应该是岭西琼州来的熟蛮,就听那个打横坐的女子说:
“舍保多半就在这边工地,总要打听一下,随后再找黄小甲这个死贼囚算账。”
周淮安有些意外,匆匆吃完,出草棚扭头。
只见棚柱下的饭桌边,只坐了三个女子,其中一个容貌颇为秀美,没有纹面,做汉女打扮,多半就是蛮女口中的小姐。
他脚下不停,不知为何,脑海浮现出师妹的音容笑貌,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晌午头酷热,集市喧嚣虽减,依旧人头攒动,身处其间,愈发让他感觉形单影只。
从东边绕过市集,转到来时的大路,却见那群熟蛮正和关卡的税使大吵大闹。
那个小税吏不停的辩解,加上商户帮腔,这群女人才横眉怒目离开。
周淮安放缓脚步,听后面那些女人在说什么。
一个女人劝慰说:
“生气又能怎样,黄小甲说过抽税的事,这边课税小吏不加印,官厅就不给咱银子。”
有人附和:
“交税也比卖到别处赚的多,他们缺牲口,这是个好生意。”
有人埋怨:
“十抽二的税,汉人心太黑!”
身后话语渐渐消失,周淮安转身瞅一眼,当即跟了过去。
那群熟蛮去了东边的工棚营地,个个带刀,又说要追人索债,既然遇见,他不能不管。
午间太热,一些民夫钻进野地荫凉里吃饭,周淮安打量那些狼吞虎咽的人,有老有少,都是一些吃上几块鲸肉就满足的苦哈哈。
一群熟蛮进来民夫宿营地,目瞪口呆的观望眼前壮观的吃饭场面,与此同时,不少民夫也被这一群突如其来的赤膊露腿女人惊呆了。
其中一个小妇人去灶棚下好奇观看,连排大锅里只剩些汤汁,不知道放的什么香料,异香扑鼻,忍不住问那个掌勺的:
“他们吃肉要银子么?”
“银子?他们吃得起吗,这是海翁肉,运去北边能卖大价钱!穷鬼们沾了我们知县老爷的光,白吃白喝有钱拿,看把他们美的。”
油光满面的厨子拖着高调儿,把一桶油倒进锅里,色眯眯打量妇人。
“看见没,上好的菜籽油,今晚吃油炸秦桧,香着呢,你们也想来做工?哎、别走啊!”
“舍保在北边树林里!”
四处向人打听的熟蛮们听到叫唤,纷纷跑出营地,抽刀朝北边的树林子狂奔。
一群坐在树林里抽烟吹水的民夫被团团包围,望着明晃晃的板刀片子发傻,咋回事这是?
脑袋瓜子灵活的扭头望向一处草丛,果然是冲着那个刀疤蛮子去的。
“舍保、滚出来!”
“我看见你了,不要逼我放箭!”
众蛮女喝叫叱骂声中,窸窸窣窣,从树后转出来一个壮汉,晒得黑红的肩头上搭着一条黑棉巾,眉头上一道丑陋的刀疤。
当他看见远处过来的汉装女子时候,吓得咕咚跪地,勉强挤出的笑容拘谨而郑重。
“五小姐,你怎么来了?”
“你以为没人能找到你吗?”
那女子说着近前,一脚蹬在大汉脸上,鼻血顿时流了下来。
民夫们吓得连滚带爬,躲避不迭。
那大汉埋下头,抹着鼻血说:
“五小姐,腊月这边放假,我赚的钱足够还账,黄小甲带我过来时候催的急,来不及拜见侗主,他说会给侗主捎信,我没有赖账。”
旁边那个小妇人冷笑:
“贼性不改,当初就不该赏你饭吃,干到年底有几两银子?你拿什么还!听说这边抓着贼娃子不但有赏,还可以卖给感化院,捆了他!”
“五小姐!”
那大汉惊恐抬头,叫道:
“我可以借钱还账!”
远处过来的民夫队长看不下去了,插嘴道:
“他的工银是最高的,晚上也有加班,一年三十两也有,到底欠你们多少!”
随即有民夫附和,这群蛮子实在太不像话,女人也敢骑在男人头上,反了天了!
那个小妇人不屑的打量一圈儿民夫,见两个挎刀的坊丁从大院过来,板刀还鞘笑道:
“欠账还钱天经地义,不多,加上利息,也就百十两银子,谁给他借?”
跪地那个黑汉大吃一惊,看到一群女人杀气腾腾的眼睛,垂下脑袋不敢言语。
一个坊丁过来问了情况,对那个跪地黑汉道:
“工地可以替你垫上,符保,你愿意的话就去找师爷支帐,逃跑的下场你应该知道,如何?”
符保给一圈儿老少工友磕头称谢,又爬到五小姐面前磕头说:
“一百两就一百两,小的愿还。”
“快些办,赶路要紧。”
五小姐转身,冷冷的扫一眼站在远处的周淮安。
那个小妇人催促符保:
“愣着作甚,快些!”
周淮安见事情有了转机,掉头就走,却见浪里飘快马鸟枪,带着两个跟随从大路上转过来,还冲着那群蛮女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
“好多漂亮的女娃子,怎么回事?”
浪里飘看见周淮安,打马过来。
周淮安把经过说了就走,硬是被他拉住,只好去工棚营地大院。
那小妇人领了讹来的银子,欢天喜地从账房出来,见到衣着邋遢的周淮安和那些坊丁在一起,愣了一下,脚步匆匆出院。
浪里飘呵斥院里一个坊丁队长:
“这个月送去感化队十多个赊账潜逃的,还敢这样干?”
那队长把浪里飘拉到一边,小声道:
“常爷你不知道,符保这小子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几个人都制不住他,还会使双刀,老范看上他了。”
“哦?”
浪里飘兴趣大增,见老范领着符保从屋里出来,上下打量这个蛮子,比他还高半个头,上身块块垒垒,全是精肉,真是好一条大汉!
“你学的哪家武艺?”
“回老爷,家里长辈世代当兵,从小练的黎家拳。”
符保恭敬道。
李家拳,很有名么?浪里飘点点头,装得像个行家似的,又问:
“哪个卫所的逃兵?”
老范插嘴:
“常爷,他们是琼州府黎兵,跟着土官上阵,和岭西道的狼兵差不多。”
原来是少爷琼州老家的人,浪里飘揉揉短须,斜视周淮安。
“周兄弟试试?”
“常爷面前,我哪敢献丑。”
周淮安摇头。
眼前这厮惯会耍狠不要命,打急眼就露出本性,插眼抓裆的下三滥那套,靠着好皮相外加嘴皮子糊弄人,这算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么?
浪里飘才不会上阵,妈的输了咋整?
“听说你想吃饷,肯上进就好,露两手我看。”
符保黑脸透出红来,知道机会来了,抱拳拱手,也不废话,矮身低马起手,拳脚开合,吐气开声,霎时间,账房大院中飞沙走石。
但见他进时大步快攻,退时冷拳跌足,真假难分,时如游龙入海,时如猛虎扑食,发力换气,疾慢相间,倏忽收势,气色安然。
周淮安皱眉,这套拳上下防守严密,技巧繁多,底子一看就是马战演化,经过不少人增改。
“周兄弟觉得如何?”
浪里飘接过老范递来的蒲扇,又发话了。
周淮安赞许点头。
“拳走低马极是不易,能练到招式灵活,拳脚自如,可见下了大工夫。”
符保抱拳道:
“老爷抬举,这套拳是从小被家父逼着练的,离圆转自如还远,家父使完穿山开路,伏地使出通天击门,跃起能踢碎人头顶上砖石。”
浪里飘笑道:
“这一招硬是要得,来上一下子,还不把脑袋踢成烂西瓜,不错不错,你爹身体还好?”
符保黯然道:
“十多年前就去世了。”
浪里飘暗道可惜。
“听说你使得双刀。”
摆手让跟随上刀。
符保接过刀,气势顿时一变,大开大合,凶恶异常,走的是刚猛路子,只见一团雪花耀眼,恍若一条恶龙在翻花舞浪,霎时收势,又回复风平浪静。
“好!”
浪里飘鼓掌,对身边亲随道:
“季芳去帮他交割首尾。”
拉着周淮安出院,喜滋滋说:
“没想到出来打个野味都能捡到宝,你和他比较,孰强孰弱?闻到没,哪来的一股子屎味?”
“此人武艺不错,以后走什么路子,全仗常爷打磨,我先回了。”
周淮安说出这番话,心里已经拿定主意,是时候离开香山了。
他从军是为了磨炼武艺,却因号令约束,难得杀敌机会。
师伯让他跟随张昊,自然是为他前途考虑,可他只想报仇。
那么问剑江湖,便是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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