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卧波波不动,暗香浮月月微明。
州衙后园小巧玲珑,草木华滋,水榭横卧波面,遥对山石,坐堂中,宛然若处夜月山水间。
小筑厅堂上,蜡烛高烧,张昊以茶代酒,对面夏世琛自斟自饮,桌上摆着碗碟,菜肴已残。
“考城县有黄河故道、白河、西沙河、沁河,癸卯年河堤大溃,百姓复业至今十余载。
睢州有巴河、睢水、惠民沟、黑洼、惠济河等,每岁泛涨,蓄洪湖如今渐被泥沙淤平。
归德南控江淮,北临黄河,秦晋十二道河流途经本地向东,诸水一旦泛滥,必遭水患。
本地河流与上下游河流互为掣肘,入夏必漫,还有下流东南河流不畅,本地同样受灾。
下官就任睢州,旱涝蝗灾屡见不鲜,上有势要豪强凌迫,下有百姓流离失所······”
夏世琛哽咽难言,仰头把酒水倒嘴里。
张昊投箸叹息。
“徐发科与本官言道,官府分派沿河州县百姓修堤疏河,或出人,或出银,河务官员将治河筑堤视为捞钱机会,非但不希望早日将堤坝修成,还千方百计怠工毁堤,有这回事么?”
夏世琛抹抹眼泪,点头道:
“河工征调连年,夫役日无暇休,民田荒者复垦,垦熟再荒,滨河而不敢引水,雨季一到即成汪洋,民心无以提振,贫者家无恒产,游手好闲者多如牛毛,河卒不治是本地一弊。”
“这些不是你玩忽职守的借口,既然滩涂能垦为熟地,说明袖手无赖是个别,睢州不缺人、也不缺良田,官府豪强沆瀣一气,谈何民心。
我见卫所屯兵大修沟洫,既能导水容水,也能把洪水分散到田间地头,此法大有可为,若是广收流民,岁久乃集,实为安境保民的良策。
防汛乃重中之重,州县即日成立河务局,衣食薪银不用你操心,招募河工,按我说的办法,分段包干,加固堤防、插柳养护,限期完工。”
张昊起身摆摆手,大步而去。
夏世琛愣怔一下,心底生出狂喜,急忙追上去相送。
回到治所,张昊枯坐许久,治河奏疏始终没写一个字,他觉得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我大明的黄患空前绝后,河道之紊乱,超过之前任何一个朝代,此时治河,必须与治运、治淮交织进行,这是一个逆天任务。
他见过后世黄河的滞洪库和防洪堤,仅大堤便高达10米,更别提那些防洪、防凌、减淤、灌溉、供水的水利水电大坝了。
没有后世科技,凭啥驯服黄河?想想他都绝望,然而中州地缘明摆着,水灾不断,就无法使其脱离集市贸易层面,向中转市场升级。
中州玩不转,凭啥开发秦巴、收复河套、挥师中亚?就像欧萌,嘴炮震天响,死活不敢和大毛磕,原因很简单,财主家里没余粮了。
“笃、笃······”
街上遥遥传来二更梆声,他搓搓脸,研墨执笔,给老蔡写信。
黄河之害,惟豫省为甚,中州之大政,首在河工,成化七年,朝廷设立河道总督,负责黄淮运治理,在济宁、开封和清江浦设分司及官员。
其实河务衙门形同虚设,河官不是兼职就是事急任命,河防巡养、物料储备等河务文官,乃地方官兼任,河标营武官主职是保证漕运通达。
所以想治黄,还是要和蔡巡抚唠嗑,他相信老东西会支持,毕竟治黄就能保民生,这是给对方刷政绩,再就是,他真滴不差钱儿。
中原自古便是全国政经核心,也始终是各路商帮竞相争夺的市场,国初至今,中州经济先后被徽晋商帮把持,本土商帮不成气候。
大宗商品流动,其背后的现金流无疑非常巨大,离不开金融支持,仅靠本地银柜绝无可能完成,钱庄就成为各大商帮的经营项目。
遗憾的是,钱柜、钱桌、钱庄、质库之类,它们不是票号,两者业务重点、组织形式、资本规模、风险控制和服务对象,区别很大。
比如钱庄,貌似有自己的庄票,来代替现金交易,可服务对象是内部和本地商人,票号核心业务是异地汇兑,服务于跨区域官商。
商业以长途贩运为基础,离开遍及全国的金融组织支持,不可能维持,金风细雨楼为了汇通天下,依靠镖局疯狂圈地,抢占市场。
分号遍及全国各地,既是票号特点,也是赖以生存的组织保障,而钱庄的资本高利贷性质,以及兼营货物,注定是票号的垫脚石。
各票号合组即银行,不过这是取死之道,金风细雨楼现今仅在大都会挂牌,州府仍插福威镖局的旗幌子,两者只是业务合作关系。
这个分号遍及两京十三省,隐控中州商业的强大金融网络,是他治黄的底气。
他心里其实还有愤怒,中州河患,实质与人为有关。
自永乐迁都后,黄河治理核心,始终在“保漕"这个政治前提下,一步步展开。
黄河中下游地势南高北低,导致屡屡北决,冲溃海右大运河,为保漕运命脉,朝廷逆天而行,无论谁治河,都是死守北岸,向南岸分洪。
也就是说,朝廷为确保京杭大运河经济命脉,故意违背水往低处流的自然规律,抑河、夺淮、保运,中州水患也就成了常态,民不聊生。
这个方略是大明处理长江、黄河、淮河的基本原则,以此保障每年江南数百万石粮食抵京。
治黄与保漕矛盾,朝廷选择保漕,哪怕中州及其下游省份,良田和生灵全喂鱼鳖,也不顾惜,其实海运可以解决这个矛盾。
奈何朝廷禁海!
复套、治黄、开海,环环相扣,他左右不了朝政,那就只能从治黄下手。
黄患成因复杂,单治水没用,还要治沙,时下木材是重要生产生活资料,西北每年贩木不下百万株,中上游地区森林破坏,水土流失。
这个好解决,秦巴山林开发,想吃肉喝汤的商人,承担植树造林义务即可,至于中州河防,只能修修补补,应付眼前,下游暂时没辙。
治水工程浩繁,难如登月,既然做不到撒手不管,那就只能尽人事,他接连写了好几封书信。
最一份写给驻守陈州、提督睢陈兵备的罗东阳,让其督理商丘段河防,因为防护运河、修筑堤防、平息水患也是兵备道的职责。
他洗脚时候,翻看笔记,寻思片刻,又给吏部老于和任童鞋写信,这才熄灯睡觉。
翌日一早去卫署,既然来了睢州,当然要敲打一下卫指挥梁守刚,聊一聊军官私役屯军、占用盗卖屯田等不法行为。
睢阳卫署与州衙同城,有点府县附廓的味道,这是内地卫所的特点,不像辽东边镇,没有州县系统,羁縻卫所完全拥有政区管辖权。
卫所与州县均有独立组织架构,两大管理系统并存,矛盾不可避免,因此兵备道、巡抚、巡按,就是统一制约军民两大系统的存在。
“姨娘,巡按老爷可曾说要去州学?”
卫署后宅,夏孝贤站在侧院角门,见岳母从花厅那边过来,摇着倭扇迎过去问道。
“我就上堂打量一眼,能听到什么。”
小妇人不假颜色的回一句,带着丫环香风袅袅的去了。
夏孝贤深吸口气,下面蠢蠢欲动。
脑海里面,全是妇人对他千依百顺的风骚模样,不知为何,姨娘那张媚脸,又变成王妙彤娇容,还有她师弟嫉恨的眼神,真是让人回味啊。
王妙彤开朗大方,是他生平仅见,貌似对他颇有好感,也许不难搞到手,他禁不住心痒痒,回院交代养胎的妻子一句,摇摇摆摆去了倪家。
借口他也找好了,御史出巡都会检查学政,考课生员优劣,一早张御史来卫署,他闻讯已晚,错失跟着岳父露脸的机会,只能去州学苦等。
他在倪家没见到那个倩影,稍微有些遗憾,带上小倪去州学,二人等到中午,也没见御史老爷驾到,只好蔫儿吧唧的回家吃饭。
路过卫署,小倪跟着进去探消息,得知梁指挥吃了挂落,陪着御史老爷往军营去了,吓得吐吐舌头,匆忙回家找他爹。
“去吃饭吧,这几日给我老实在州学待着。”
老倪听完儿子诉说,让丫环把侄女叫来。
王妙彤顷刻而至,家常衫裙,脸蛋红扑扑,嘴唇油亮,口中还嚼着甚么,进屋道:
“师伯怎么不吃饭?”
老倪嘬口浓烟,夹着烟卷示座。
“吃不下,我估计张昊要走。”
王妙彤从袖中摸出帕子,擦着油嘴坐下,蹙眉斟茶说:
“牵涉几千顷田地,他不查了?”
老倪笑道:
“这个御史玩弄人心很有一套,夏世琛有他撑腰,放言要清查田亩,周王不会因为这些田亩,去惹恼一个要找伊王麻烦的钦差,至少暂时不会,估计他不会久留,咱们得把他留下来。”
“且,一刀宰了多省事。”
王妙彤吐出一丁牙缝的肉渣。
“我爹来信没?”
“没信就是没事。”
老倪瞅着她笑笑。
“明明是个漂亮的闺女家家,男娃娃似的,我听延年说夏家小子看上你了,人家是知州公子,又有正妻,嫁过去难免要受委屈,你到底如何想的?”
“谁说我要嫁人啦,小混蛋欠揍!碎嘴婆娘似的。”
王妙彤羞红了脸,岔开话题说:
“你想怎么办?”
“让你师兄把薰风坊董家······。”
老倪斜一眼在院里奔跑的小鸡崽,说着用手比划一下。
王妙彤本想说那是我师弟,听到要杀董员外,奇怪道:
“他不是你的人么?”
“他眼里只有银子,没有我,兔子不吃窝边草,自打他在县里暗中放债屯地,就留不得了。”
“杀他能留住那个御史?”
“能,剩下的你不用管。”
王妙彤才不会管,反正没有一个好东西,杀了就杀了,起身道:
“我去吃饭,小伯母做的臊子面太好吃了。”
张昊这会儿正在城西十里铺屯所啃窝窝头,手里捧的老海碗里是芝麻叶面条,梁指挥也圪蹴在一边秃噜面条子,吃得满头大汗。
伙房大院蹲满了吃饭的屯兵,他们衣着破烂,与百姓毫无区别,呼呼噜噜,吃得地动山摇。
这还是因为御史老爷来了,伙夫把去年晒的芝麻叶拿出来下面条,否则中午一锅开水兑一碗面糊,啃个杂粮窝窝头就凑合了。
饭后张昊去营房大院,见梁守刚与士卒们有说有笑,还能叫出对方名字,心里五味杂陈,下田转了一圈,日已偏西,牵着马回城。
梁守刚凑上去,觍着脸询问:
“钦差老爷,是去别的营盘还是回城?今晚刷卷怕是不中,文吏倒是能凑齐,不过卫署卷宗清理出来得等明儿个了。”
“我给你个机会,刷卷免了。”
“钦差老爷!你是我的再生父母、是我的亲爹啊!”
梁守刚当场泪奔,毫不顾忌外人在场,咕咚跪地,当场认爹。
“滚起来、你是大明官!”
张昊牵马上了大路,不想再看到这厮的嘴脸。
在卫署时候,这厮便跪地痛哭流涕,答应归还贪墨的军田民田,大明卫所已病入膏肓,刷卷查核政务起不到任何作用,做无用功罢了。
看到城池时候,一匹快马迎面而来,马上的护卫勒缰急道:
“老爷,薰风坊董家被凶徒闯入,当场杀死六人,一群百姓冲到乡贤祠,要砸神像,夏知州已经赶去州学了!”
来了,又来了!到底是老子的运道差、还是体质怂?
“驾!驾!”
张昊怒火填胸,一马当先冲入城门。
突发的凶杀案尚在其次,砸神像才要命,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乡贤祠是崇德、报功、尚贤之地,古圣王所不敢忽也。
朱道长以藩王身份入继大统,为了给生父兴献王称宗附庙,推动礼仪改革,乡贤祠从此被固定在文庙中,与儒学结合。
也就是说,有人在他的眼皮子下冲击州学,不管是孔老二泥像被毁,还是乡贤祠木偶被砸,他的乌纱帽,铁定戴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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