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命运如同交错缠绕的丝线，看似无序，却在每个节点埋下伏笔。当历史的洪流裹挟着个体前行，有人选择顺应，有人试图抗争，而真正的智慧在于看清潮汐的方向，在暗礁与漩涡间寻找到属于自己的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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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龙城，陈墨行辕。周必贤已换下征袍，穿着一身靛蓝箭袖常服，立于巨大的安南舆图前。图上，代表黎利残部的黑色小旗，仍顽固地钉在北部山区，但他已无意理会。
“辅之（张辅字），”他看向奉命前来的张辅，“安南后续军政善后，我便全权托付与你了。首要在于安民，督促黄福他们，屯垦点的防卫必须加强，再遇袭扰，格杀勿论，但亦不可滥杀，分寸你自己把握。”
张辅肃然抱拳：“大将军放心，末将定不负所托！”
周必贤点点头，又看向侍立一旁的雷振：“亲卫营点齐了吗？”
“回大将军，八百儿郎均已准备妥当，皆是快马轻甲，随时可以出发！”
“好！传令，明日卯时，拔营归黔！”
“得令！”雷振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终于可以回家了！
永乐九年季夏，毕节卫城万人空巷。消息早已传开，镇南大将军、禄国公周必贤今日凯旋。城门大开，道路两旁挤满了翘首以盼的百姓、军属，以及周家麾下各土司派来的代表。
午时刚过，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线烟尘。紧接着，马蹄声如同闷雷般滚滚而来。周必贤一马当先，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玄铁重甲，阳光照在甲叶上，反射出冷硬的光芒。他身后的八百亲卫，虽经长途跋涉，却依旧军容整肃，杀气内敛。
队伍在卫城南门外缓缓停下。周必贤勒住战马，目光扫过眼前黑压压的人群，看到了他们眼中的狂热、期盼与感激。他缓缓抬起手，喧嚣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总算回来了。”他望着城门上“毕节卫”三个大字，心头掠过一丝久违的松弛。征战多年的直觉却让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座城池与他离开时相比，似乎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他莫名想起这句诗，嘴角扯出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只是不知，归来的是壮士，还是需要重新适应家园的陌生人？
队伍入城的景象堪称壮观。道路两旁挤满了人，有衣衫褴褛的百姓，也有着装各异的土司代表。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城墙上的瓦片。周必贤端坐马上，玄甲在秋日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他目光平稳地扫过人群，偶尔在几个熟悉的面孔上略作停留，微微颔首。
“安南已定，胡逆授首！”他抬手，声音不算洪亮，却清晰地压过了喧嚣，“我等，不负皇恩，不负黔地父老所托！今日，回家了！”
“回家了——” 这三个字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瞬间点燃了更多的情绪。有军属开始抽泣，有老兵红着眼眶高呼“大将军”。周必贤看着这一幕，心中那点归家的真实感才渐渐落到了实处。
他接着宣布封赏和抚恤的安排，条理清晰，语气沉稳。每说一条，下面的欢呼就更热烈一分。“啧，有时候实实在在的好处，比什么忠君爱国的大道理都管用。” 他面上不显，心里却门儿清。周家能在这西南立足，靠的可不光是朝廷的敕封。
禄国公府门前更是热闹。刘瑜和奢香两位老夫人站在最前头，努力维持着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泄露了心情。刘青、宋玲珑、宝庆公主朱月清，以及一众家人仆役，都眼巴巴地望着。
周必贤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依旧带着军中的干脆。他先看向母亲刘瑜，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视线扫过刘青，看到她眼底强忍的泪光，心头微软；掠过宋玲珑抱着的次子廷璋和奶娘怀里的女儿廷璐，小家伙们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这个“陌生人”；最后，目光定格在宝庆公主……以及她身侧宫女蕊初怀中那个小小的襁褓上。
他大步走过去，蕊初连忙将孩子递上。周必贤动作略显生疏，却极其小心地接过那个柔软的存在。婴儿正酣睡，小脸红扑扑的，感受到陌生的气息和坚硬的甲胄，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拳头无意识地挥舞，竟一把抓住了周必贤颌下有些扎手的短须。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几乎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
周必贤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预想中的啼哭并未到来，那小家伙只是皱了皱小鼻子，似乎在辨认这陌生的触感，然后，竟咧开没牙的小嘴，发出了细微的“咯咯”声。
周围凝固的空气瞬间融化，隐隐传来松气的声音。周必贤那惯常冷硬的面容，如同春雪初融，线条柔和了下来，眼底也泛起一丝真实的笑意。他小心地用指腹，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儿子娇嫩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脸颊。
“这小子，胆子倒是不小。”他低声说了一句，然后抱着周廷昭，转身，在一片重新响起的欢欣低语中，踏入了久违的府门。“是个当兵的好料子。” 他心里默默加了一句。
当夜的接风宴，前厅喧嚣震天。将领们粗豪的劝酒声、吹嘘战功的笑骂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周必贤坐在主位，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插问一两句关键，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只是在听一段与己无关的传奇。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喧闹中，他脑中莫名闪过《红楼梦》里的句子，随即自嘲一笑，举起酒杯，“来，满饮此杯，敬战死的弟兄！”
宴席终散，杯盘狼藉。周必贤踏着月色，走向宝颐苑。秋夜的凉意驱散了酒气，也让头脑愈发清醒。苑内灯火通明，却比前院多了许多静谧。他挥手让守在外面的侍女退下，独自走了进去。
内室中，宝庆公主朱月清已卸去钗环，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寝衣，正对镜梳理着如瀑长发。从镜中看到周必贤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的动作微微一顿，梳理头发的玉手停在半空。
周必贤反手关上房门，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前院隐约传来的残余喧嚣。他走到她身后，铜镜中映出两人一坐一站的身影。他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和风尘仆仆的味道，但眼神清明锐利，不见醉意。
“路上辛苦了。”朱月清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和试探。虽然已经育有一子，但两人真正朝夕相处的时日，掰着手指都能数过来。他更像是故事里的人物，而非枕边人。
周必贤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落在妆台一角，那把名为“秋水”的匕首静静躺在那里——是他离去前留给她的。他伸手拿起匕首，指尖拂过冰冷光滑的鲨鱼皮鞘身。
“廷昭很像你。”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些许，“睡觉的时候，眉头会微微蹙着，像是有想不完的心事。”
朱月清愣了一下，没想到他沉默半晌，开口说的竟是这个。脸颊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热，心底那点因为陌生而产生的隔阂，莫名地散了些许。“嬷嬷们都说，男孩像娘，有福气。”她低声应道，带着点母亲谈及孩子时特有的柔软。
“福气不是靠长相，”周必贤放下匕首，手自然而然地搭上她单薄的肩膀，“是靠自己去争，去守。”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常年握持兵器留下的坚硬薄茧，那份坚实的力量透过薄薄的寝衣，清晰地传递过来。
朱月清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僵，随即又在他的沉稳气息中慢慢放松下来。镜中的他，目光深邃，不再是那个遥不可及的、符号般的镇南大将军，只是一个风尘仆仆归家的丈夫，一个初见面不久的儿子父亲。
他俯下身，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畔，带着水花酒特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回甘的余味。“我回来了。”
这一次，不是对万千军民宣告，只是对她一个人说。
他的吻落下，不再带有最初的试探和那些合乎礼节克制，朱月清在短暂的僵硬后，仿佛被那声低语和熟悉的酒气蛊惑，伸手环住了他坚实的脖颈，生涩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坚定，开始回应。
禾苗离不开水，娇艳的花儿需要太阳。朱月清闭上眼，将滚烫的脸颊埋在他汗湿的、带着疤痕的坚实胸膛，感受着那强健有力的心跳撞击着耳膜。硝烟散尽后，最踏实、最温暖的归宿。
这一夜，耕深露重、歌声婉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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