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师的战船在七日后拔锚,留下满河狼藉。陈渡站在烧焦的码头上,看着船帆消失在河道拐弯处。老徐的尸首前日已经下葬,就埋在河岸高坡的乱葬岗,连块木牌都没立。
他回到已成废墟的家,在灰烬里翻找。烧变形的铁锅、半截剪刀、还有母亲装针线的竹匣——匣子焦黑,里头那绺用来缠针的红丝线却完好无损,艳得像刚流的血。
“渡哥儿?”怯生生的呼唤从巷口传来。是米铺伙计阿福,胳膊上还戴着孝——他爹前日得瘟疫走了。“漕帮……真败了?”
陈渡没答话,继续扒拉着瓦砾。最后在灶台废墟下摸到个陶罐,罐里藏着父亲历年记事的竹简。最上面那卷刻着:“癸卯年三月,漕帮运炮十二尊,疑通倭。”
阿福凑过来看,倒吸凉气:“这要是真的……”
“真的假的,现在都没用了。”陈渡把竹简收进包袱。远处传来马蹄声,是新任县太爷的仪仗。轿帘掀动间,他看见个油光满面的胖子,正打着哈欠。
当夜,他宿在土地庙。庙祝偷偷告诉他:“漕帮是倒了,可换上来的人更狠。”原来县太爷的小舅子接手了漕运,税银翻了三倍。
第二天开始,他学着父亲的样子接活。第一个主顾是渔户周老大,他女儿投河自尽,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定亲的银镯。“娃是被逼的。”周老大老泪纵横,“漕帮新来的管事要纳她做小……”
整理遗体时,陈渡手抖得厉害。姑娘才十六岁,眉眼像极了过年时偷塞给他糖饼的邻家小妹。他学着父亲的手法用艾草水擦拭,却发现尸斑比寻常溺亡者深重得多。
“不对劲。”他喃喃道。周老大闻言,猛地掀开女儿袖口——胳膊上全是紫黑的掐痕。
葬礼那日,新来的漕运管事竟带着打手来闹场。“死也要进老子家的坟!”管事一脚踢翻祭品。陈渡第一次握紧了父亲那柄变形的刻刀,刀尖对准管事喉咙:“她已渡了忘川,阳间事阳间了。”
打手们哄笑上前,却被周老大带来的渔户们拦住。双方在坟前对峙,纸钱在风中打旋,像无数白蝶。
最终管事啐了口唾沫离去。当夜,周老大的渔船就起了火,烧得只剩骨架。
这事过后,找陈渡的人忽然多了起来。有淹死的纤夫,有失足的货郎,还有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尸首。他渐渐摸出门道:每具尸体都在无声诉说,而他的刀要为他们开口。
七月十五中元节,河上飘满河灯。他正帮个无名尸整理遗容,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手艺精进了。”
赵账房从柳树后转出,左腿瘸得厉害,但眼睛亮得灼人。“你爹的事……我都知道了。”他递来油纸包,里头是省城有名的桂花糕,“漕帮没绝根,换了个名头照样横行。”
原来新漕运管事竟是刀疤脸的胞弟。那日水师剿匪,刀疤脸中箭落水后竟侥幸逃生,如今躲在暗处操控一切。
“这运河啊,”赵账房望着满河灯火,“表面清亮了,底下还是浑汤。”
正说着,上游漂来具浮尸。捞上来才发现是县衙的钱粮师爷——就是那日龙王庙里被囚的书生。尸身捆着石块,后心插着匕首。
“灭口。”赵账房冷笑,“师爷手里肯定还攥着要紧东西。”
当夜陈渡潜回龙王庙废墟。在烧塌的供桌下,他摸到个铁盒。盒里是漕帮与官员往来的密信,最新一封落款竟是新任县太爷的私印。
他连夜把铁盒藏到老徐坟前。墓碑下压着父亲留的手札,他忽然明白扉页那句话的意思——渡亡人渡的不只是死者,更是生者难平的冤屈。
中秋那晚,月圆得诡异。周老大偷偷划船来接他:“渡哥儿,乡亲们想请你主祭河神。”
河滩上黑压压站满了人。渔户、纤夫、甚至几个偷偷跑出来的妓女,都捧着自制的河灯。没有香烛,他们就插芦苇杆;没有祭品,就摆上刚捞的鱼虾。
陈渡站在临时搭的木台上,忽然想起父亲说过:运河养活的人,比皇帝还多。他举起变形的刻刀,刀身映着月光,竟像一柄真正的法器。
祭文念到一半,漕运管事的快船突然围上来。“聚众闹事,好大的胆子!”管事站在船头叫嚣。
人群骚动起来。陈渡继续念祭文,声音提得更高。当念到“冤魂不散,浊浪难平”时,周老大突然掀开船板——底下是成捆的鱼叉。
千钧一发之际,上游传来鸣锣开道声。巡抚的官船到了,桅杆上挂着明黄旗。赵账房站在船头,身后是持刀的水师官兵。
“证据确凿,拿人!”巡抚的声音响彻河面。
陈渡看着管事被拖走时,忽然瞥见远处柳树下有个黑影。刀疤脸拄着拐杖站在那里,朝他做了个割喉的手势,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祭典继续。无数河灯放入水中,照得运河像一条流淌的银河。有盏灯特别亮,灯座上刻着小小的“陈”字——是阿福偷偷放的。
“渡哥儿,”周老大低声说,“往后这渡亡的担子,你得扛起来了。”
陈渡没应声。他看见有盏河灯被浪打翻,烛火却没灭,而是在水面继续燃烧,像颗不肯沉没的星。
月光下,他打开父亲的手札。第二页写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渡人者,当知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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