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渡猛地转身,竹笛已横在胸前,浑身肌肉绷紧如拉满的弓弦。芦苇丛深处,一个佝偻瘦削的身影缓缓站起,如同从河底淤泥中浮现的枯木。借着稀疏的月光,陈渡看清了来人的脸——正是城门口那个驱赶惊马、帮他制造混乱的老汉!
老汉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褂,腰间胡乱系着草绳,脸上沟壑纵横,饱经风霜,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在黑暗中闪着幽光,像极了在河面逡巡、伺机而动的老鱼鹰。
“是你……”陈渡松了口气,但警惕未消。
“不是我,还能是谁?”老鱼鹰声音沙哑,带着水边人特有的浊重鼻音,“你小子命大,能从地宫里钻出来。可这京城,现在就是一口烧滚的油锅,你回来,是嫌自己命长?”他走到近前,浑浊的目光在陈渡身上扫过,看到他肩头渗血的布条和满身的狼狈,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小栓被抓了,在袁首辅金鱼胡同的别院。”陈渡没有废话,直接说道,声音里压抑着焦灼,“我得救他出来。”
老鱼鹰沉默了一下,蹲下身,从腰间摸出烟袋锅,却不点燃,只是拿在手里摩挲着。“金鱼胡同……那是龙潭虎穴。袁府别院,明哨暗卡无数,养着不少江湖上的硬手,专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就凭你?”他抬起眼皮,瞥了陈渡一眼,那眼神里没有轻视,只有冰冷的现实。
“我知道危险。”陈渡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但我必须去。是我连累了他。”
“哼,倒是有几分你老子的倔劲儿。”老鱼鹰哼了一声,将烟袋锅别回腰间,“光有倔劲儿没用,得用脑子。你现在进去,不是救人,是送死,还得搭上那孩子。”
“那该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陈渡声音有些发急。
“急什么?”老鱼鹰打断他,目光投向黑沉沉的河面,“蚂蚱被草棍串着,还知道蹦跶两下呢。那孩子,暂时死不了。他们是拿他当饵,钓你这尾‘大鱼’。饵没了,还钓什么?”
这话虽然冷酷,却点醒了陈渡。是啊,对方的目标是他,在小栓身上得不到他的下落前,小栓的性命暂时无虞。这给了他周旋的时间。
“前辈,您……您能帮我吗?”陈渡深吸一口气,语气带上了恳求。他知道,眼前这个神秘的老鱼鹰,可能是他此刻唯一的希望。
老鱼鹰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水边,蹲下来,伸手掬起一捧河水,凑到鼻尖嗅了嗅,又任由河水从指缝流走。“这水……味儿不对了。”他喃喃自语,随即站起身,看向陈渡,“帮你?怎么帮?老子就是个看码头、赶大车的老废物,能有多大能耐?”
陈渡看着他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知道他在试探,或者说,在权衡。“顾老的竹笛,我吹响了。”他举起手中的竹笛,“您出现了。”
老鱼鹰盯着那竹笛,眼神复杂,半晌,才叹了口气:“顾老七……也是个犟种。罢了,看在那老泥鳅和……你爹的份上。”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压低,“救那娃崽,不能硬闯,得等机会。”
“什么机会?”
“袁府别院每三天,会在凌晨往城外运一趟‘水肥’(粪便垃圾),那是守卫相对松懈,也是唯一能混进去的缝隙。”老鱼鹰道,“下一次,就在明晚。”
陈渡眼睛一亮:“您有办法让我混进运粪车?”
“想得美!”老鱼鹰瞪了他一眼,“那车队查得也严,混不进去。老子是说,趁他们开门运粪的时候,摸清换岗的规律和暗哨的位置。救人,得从长计议,找到那孩子被关的具体地方,再想办法。”
他顿了顿,继续道:“这两天,老子会想办法摸一摸别院外围的底。你,不能留在这里,也不能回水门胡同。九门提督的狗鼻子灵得很。”
“那我该去哪儿?”
老鱼鹰从怀里摸索出一个油纸包,扔给陈渡:“里面有几个饼,还有点伤药。往东走,过了护城河,有个废弃的‘龙王庙’,破得只剩个壳子,平时没人去。你在那儿猫着,等我消息。”他指了指方向,“记住,天黑透再去,别点灯,别生火,听到任何动静都别出来。”
陈渡接过油纸包,入手沉甸甸的,带着老鱼鹰的体温。“多谢前辈!”他郑重道。
“别谢太早。”老鱼鹰摆摆手,脸上依旧是那副淡漠的表情,“能不能成,还得看运气。记住,明晚子时,还在这个地方碰头。”说完,他不再多言,身形一晃,便如同鬼魅般重新没入茂密的芦苇丛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陈渡握紧手中的油纸包和竹笛,望着老鱼鹰消失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前路依旧凶险莫测,但至少,他不再是独自一人在这黑暗的迷宫中摸索了。
他按照老鱼鹰的指示,借着夜色的掩护,小心翼翼地避开巡夜的兵丁和打更人,向着东边潜行。穿过寂静的街巷,越过冰冷的护城河(找到了一处无人看管的残破石桥),果然在河对岸一片荒草丛生的土坡上,找到了一座破败不堪的庙宇。
庙宇的牌匾早已不知所踪,门板歪斜,屋顶塌了大半,露出后面灰蒙蒙的天空。里面蛛网密布,神像残破,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但正如老鱼鹰所说,这里足够隐蔽。
他找了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坐下,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五个粗面馍馍,虽然硬邦邦的,但很实在,还有一小包用桑皮纸包着的、黑乎乎的药膏,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草木气味。
他就着怀里残留的一点冷水,慢慢吃下一个馍馍,感受着食物带来的踏实感。然后,他解开肩膀上临时包扎的布条,伤口因为之前的奔逃和河水浸泡,有些红肿发炎。他忍着痛,用手指蘸着那黑乎乎的药膏,小心地涂抹在伤口上。药膏触体冰凉,带着一股辛辣,疼痛似乎真的缓解了些许。
重新包扎好伤口,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他不敢沉睡,只能闭目养神,耳朵始终竖着,捕捉着庙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黑暗中,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他想起地宫里的惊险,想起祭坛上那诡异的紫檀木匣,想起那个真假莫辨的“父亲”,想起小栓那双充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睛,想起老锔子的呜咽,想起顾老和潜龙舟的生死未卜……
这一切,都像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袁首辅,“河葬”,长生散……这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一个惊天阴谋?而他,一个原本只是运河边普通的“渡亡人”学徒,又为何会被卷入这旋涡的中心?
他想不明白。他只知道,他必须走下去,为了救小栓,为了寻找父亲的真相,也为了那些因他而遭受苦难的人。
子时。芦苇荡。
他默默计算着时间,调整着呼吸,等待着与老鱼鹰的再次会面。京城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但这一次,他的眼中,多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喜欢河葬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河葬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