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残碑的冰凉，仿佛透过掌心，一路渗进了陈渡的四肢百骸。他在乱坟岗一直站到天色彻底暗沉，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夜风穿过荒草和坟茔，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为这些无名的亡魂低泣。
回到家，院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微弱的灯光。他推门进去，阿青正坐在堂屋的小凳上，就着油灯的光，在一块旧木板上用炭笔练习写字，写的是“当归”二字，笔画稚嫩，却异常认真。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看到是陈渡，似乎松了口气，又低下头继续写。
“爹，饭在锅里温着。”她小声说了一句。
陈渡“嗯”了一声，去灶间掀开锅盖，里面是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和一小碟咸菜。他没什么胃口，但还是盛了一碗，端到堂屋，坐在阿青对面，默默地喝着。
屋子里很静，只有炭笔划过木板的沙沙声，和陈渡喝粥时轻微的吞咽声。
“今天……在药铺，还好吗？”陈渡放下碗，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
“嗯。”阿青应了一声，笔没停，“今天学认‘黄连’，苦的。”
又是一阵沉默。陈渡看着女儿专注的侧脸，灯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想问问她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有没有看到什么生人，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愿让这些污糟事，玷污了她眼前这方小小的、由药材和文字构筑起来的宁静天地。
夜里，他依旧睡不踏实。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心惊。后半夜，他似乎听到院墙外有极轻微的脚步声，像是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过。他猛地坐起身，屏息细听，那声音却又消失了，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在寂静里擂鼓般响着。
接下来的几天，陈渡像一只惊弓之鸟。他尽量减少外出，即使出门，也尽量避开人多眼杂的地方，回来时总要绕上几个圈子，确认没人跟踪，才敢回家。他不敢再去河湾查看那条小船，生怕自投罗网。
家里的气氛也因此变得更加压抑。阿青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变得更加沉默，去药铺学认字时，也总是来去匆匆，不再像以前那样，偶尔会因为在药铺多待一会儿而眉眼带笑。
这天下午，阿青去了药铺，陈渡在家修补一张破旧的渔网。院门外传来脚步声，停在了门口。陈渡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手里的梭子差点掉在地上。
“陈师傅在家吗？”是一个略显熟悉的中年女声。
陈渡稍稍松了口气，是街尾开杂货铺的王寡妇。他起身去开门。
王寡妇挎着个篮子站在门外，脸上带着惯有的、精明的笑容：“陈师傅，忙着呢？”
“王婶，有事？”陈渡挡在门口，没有让她进来的意思。
“没啥大事，”王寡妇探头往院里瞟了一眼，压低声音，“就是听说……前些天，有当兵的来打听你？”
陈渡心里一凛，面上不动声色：“哦？有这事？我不清楚，可能找错人了吧。”
“是吗？”王寡妇拖长了语调，眼神里带着探究，“我听说，他们问得可仔细了，家里几口人，干啥营生……陈师傅，你是不是……惹上什么麻烦了？”
“我能惹什么麻烦？”陈渡打断她，语气生硬，“王婶要是没事，我还得补网。”
王寡妇碰了个软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笑了笑：“没事没事，我就是顺嘴一问，街里街坊的，关心一下嘛。”她说着，从篮子里拿出两个干瘪的萝卜，“喏，自家种的，不值什么钱，给你家秀姑熬点汤水。”
陈渡不想欠她人情，推拒道：“不用了，王婶，家里有。”
“拿着吧，别客气！”王寡妇硬把萝卜塞进陈渡手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陈师傅，这世道，多个朋友多条路，少个对头少堵墙。有些事啊……自己心里得有数。”
说完，她也不等陈渡回应，扭身就走了。
陈渡拿着那两个冰凉的萝卜，站在门口，看着她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王寡妇的话，看似关心，实则充满了打探和警告。连她都听到了风声，看来，那两个当兵的出现，已经在街坊间传开了。
他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开来。他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像一只掉进蛛网的虫子，越是挣扎，缠得越紧。
傍晚，阿青从药铺回来，脸色有些发白。
“爹，”她一进门，就紧张地拉住陈渡的衣袖，声音发颤，“今天……药铺外面，有两个人……一直往里面看，鬼鬼祟祟的。”
陈渡的心猛地一沉：“什么样的人？”
“穿着普通的短褂，但……但站姿很怪，眼神也凶。”阿青回忆着，小手冰凉，“阿贵哥也看见了，他让我今天早点回来，还说……以后去药铺，最好从后门走。”
陈渡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连药铺都被盯上了！是因为阿青常去，引起了怀疑？还是周大夫也被牵连了？
“没事，”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拍了拍女儿的手，“可能是路过的人，别自己吓自己。以后……小心点就是了。”
他嘴上安慰着阿青，心里却已是一片冰凉。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不仅查了他的住处，连阿青常去的药铺都摸清楚了。这种无所不在的窥视，比明刀明枪更让人恐惧。
夜里，陈渡等阿青睡熟后，悄悄起身，再次检查了藏钱的地方。他抠开砖石，摸到那包沉甸甸的银元，心里稍安。这是他们家最后的底气。
然后，他走到墙角那个旧木箱前，犹豫了片刻，还是打开了。他没有去动下面的弓和箭簇，而是在箱子中层翻找起来。他找出几件自己和阿青的旧衣服，又找出秀姑两件还算厚实的夹袄，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接着，他又包了一小袋米，一小包盐，还有火石火镰。
他将这些东西，塞到了床底最深的角落里，用一些破麻袋盖好。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来。
他想起老张，想起那条通往三河岔的隐秘水道。那似乎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的退路。可是，秀姑的病还没好利索，经得起那样的颠簸和惊吓吗？阿青呢？她能承受这亡命天涯的恐惧吗？
而且，李栓子是否还在三河岔？老张是否还可靠？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他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就像运河里的一片落叶，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打着旋的浊浪裹挟着，冲向不可知的深渊。
黑暗中，他仿佛能感觉到，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正从四面八方，冷冷地注视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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