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灌进鞋袜,像无数根细针扎着皮肉。陈继祖拉着几乎虚脱的柳小姐,启明搀扶着崴了脚的吴小姐,四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芦苇荡边缘的浅滩泥泞里跋涉。身后庙宇方向的喊杀声和零星的枪响,如同催命的锣鼓,逼得他们不敢有片刻停歇。
启明肩头的伤还在渗血,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惨白,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偶尔回头,用那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的眼睛扫视来路。
“不行了……真的……走不动了……”柳小姐带着哭音,身子往下坠。
继祖也是强弩之末,胸腔里火辣辣的疼。他知道,再这样盲目跑下去,不被追上,也要累死、冻死在这荒滩上。
“得找船!”他喘息着,望向黑沉沉的运河水面,“只有走水路,才能甩开他们!”
可这兵荒马乱的时节,又是深夜,哪里去找船?
正当绝望之际,启明忽然拉了拉继祖的衣袖,低声道:“陈先生,您听!”
继祖凝神细听,除了风声苇响,隐约有极轻微的“欸乃”声,像是橹桨划水,自上游而来。
“有船!”继祖精神一振。
四人屏息凝神,望向声音来处。只见蒙蒙夜色水汽中,一条黑乎乎的小舢板,如同鬼影,正悄无声息地顺流而下。船上没有灯,只能模糊看见一个摇橹的瘦高身影。
“救命!船家!救命!”柳小姐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用尽力气呼喊起来。
那摇橹的身影似乎顿了一下,小船速度慢了下来,警惕地向岸边靠拢了些许,离他们还有十几丈远。
“什么人?”船上传来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逃难的!后面有土匪追我们!求船家行行好,捎我们一程!”继祖连忙喊道,不敢提省城和官兵,只说是土匪。
船上沉默了,只有橹声轻响。那船家似乎在打量他们。
启明忽然开口,用的是另一种更市井、更江湖的腔调:“老大,行个方便!规矩我们懂,船资好说!”说着,他从怀里摸索出最后一块贴身藏着的、带着体温的银元,奋力抛向小船。
那银元落在船板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船上的身影弯腰捡起,在手里掂了掂。片刻,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四个人,太扎眼。只能带两个。”
“这……”继祖急了。
“女的上来。”船家不容置疑,“男的,自己想办法。”
柳小姐和吴小姐吓得紧紧抓住继祖和启明的胳膊。
启明眼中闪过一丝戾气,握紧了顶门杠。继祖却按住他,深吸一口气,对船上道:“船家,她们是女流,无处可去。我们两个男人,留下断后!只求您把她们送到安全地方!”他知道,这是目前唯一能让两个女子活命的机会。
船家又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权衡。“青浦县,张家湾,能找到吗?”
“能!”继祖立刻应道。张承武提过,他那袍泽就在青浦驻防。
“上来吧。”船家终于松口。
继祖和启明连忙将柳、吴二女连推带扶送上摇晃的小船。两个女子哭成了泪人,抓着他们的手不肯放。
“快走!”继祖用力挣脱,低喝道。
小船缓缓离岸,重新没入黑暗的河道中。
看着小船消失的方向,继祖和启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追兵随时会到,他们必须引开敌人!
“往那边跑!”继祖指着与河道相反、芦苇更深的方向。
两人一头扎进密不透风的枯苇丛中,拼命向前。芦苇叶子像刀片一样刮在脸上、手上,火辣辣地疼。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喝声果然越来越近。
“分头跑!”启明忽然低吼一声,不由分说,猛地将继祖推向一侧,自己则朝着另一个方向,故意弄出巨大的声响跑去。
“在那边!追!”黑衣人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
继祖心中一痛,知道启明是在用自己当诱饵。他不敢犹豫,借着芦苇的掩护,向着记忆中可以通往一处废弃砖窑的方向潜行。那是他年少时随父亲撑船路过记得的地形。
枪声在启明跑开的方向响起,夹杂着怒吼和打斗声。继祖的心揪紧了,但他不能回头,只能拼命地跑,肺部像要炸开。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声音渐渐远了。他踉跄着冲出芦苇荡,眼前果然是一片塌了半边的废弃砖窑,黑黢黢的窑洞像张开的巨口。
他刚想钻进去暂避,窑洞旁的阴影里,突然伸出两只粗糙的大手,一把将他拽了进去!同时,一块带着汗酸和鱼腥味的破布捂住了他的嘴!
“唔!”继祖拼命挣扎。
“别动!想活命就老实点!”一个低沉凶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窑洞里光线极暗,隐约可见围着四五条黑影,手里似乎都拿着鱼叉、短棍之类的家伙。按住他的那人力气极大,一身的水汽和河泥味。
是另一伙人?是水匪?还是……
“大哥,看他这打扮,不像‘黄袖箍’那帮杂碎。”另一个声音说道。
“哼,这年头,穿长衫的也不一定是好人!”那被称作大哥的汉子松开捂嘴的布,但依旧反剪着继祖的双手,将他推到窑洞中间一点微光下,“说!什么人?深更半夜跑这儿来干什么?后面追你的是谁?”
继祖喘息着,借着窑口透进的微弱天光,看清了这几人。都是精悍的汉子,皮肤黝黑,手脚粗大,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短褂,眼神里带着水边人家特有的警惕和彪悍。不像官兵,也不像普通的土匪。
他心念电转,这些人似乎是本地渔民或者……运河上的江湖人?或许可以赌一把。
“各位好汉,”他尽量让声音平稳,“在下陈继祖,落马镇人,家父曾是运河上的‘渡亡人’陈渡。后面追兵,是省府周秘书长和东洋人派来的,为的是灭口,掩盖一桩前朝的沉船冤案!”
“渡亡人陈渡?”那大哥愣了一下,似乎听过这个名字,手上的力道松了些,“周秘书长?东洋人?”他眉头紧锁,显然这些名字离他们的世界太远。
“大哥,别信他花言巧语!官家没一个好东西!”旁边一个年轻些的汉子嚷道。
正在这时,窑洞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启明嘶哑的喊声:“陈先生!陈先生你在里面吗?”声音带着焦急和疲惫,显然他是摆脱了追兵找过来的。
按住继祖的大哥眼神一厉,示意手下出去看看。
片刻,两个汉子将浑身是血、几乎站立不稳的启明推了进来。启明看到被制住的继祖,目眦欲裂,挣扎着就要扑上来拼命。
“启明!别动!”继祖连忙喝道,又对那大哥道:“好汉,这位小兄弟是自己人!我们是一起逃出来的!”
那大哥打量着启明满身的伤和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劲,又看看继祖,沉吟片刻,挥了挥手:“放开他们。”
按住继祖的汉子松了手。继祖连忙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启明。
“你们说的……沉船冤案,是怎么回事?”那大哥盯着继祖,目光如炬,“还有,你们怎么证明自己是‘渡亡人’陈老哥的后人?”
继祖心中一动,知道这是关键。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那沉船,在光绪二十八年秋,落马集段,官船‘永顺号’,船上运的并非只有贡瓷,还有前明义士和重要信物。船是被凿沉的,有一具漕帮弟兄的尸首,怀里揣着半块‘河神令’!”
“河神令?!”窑洞里的几条汉子同时惊呼出声,那大哥更是猛地踏前一步,眼神变得无比锐利,“你怎么知道‘河神令’?那另一半在谁手里?”
“另一半,原本在家父手中,现已与胡世藩先生手中的半块合一,捐给了省城博物苑。”继祖坦然道,“家父临终前,只反复摩挲那木牌。这冤案,牵扯漕帮兄弟的性命,牵扯前朝旧事,更被如今官府和东洋人刻意掩盖!我们兄弟二人,如今被他们追杀,只为求一个真相!”
那大哥死死盯着继祖,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真假。窑洞里一片死寂,只有几人粗重的呼吸声和启明因伤痛发出的细微呻吟。
良久,那大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神复杂地看着继祖和启明:“陈老哥的为人,运河上的老辈人都知道几分。你们的话……我暂且信了。”
他抱了抱拳:“在下张阿大,青浦‘渔帮’管事。这运河上下,受官府和兵匪的窝囊气久了!你们这事,我们渔帮,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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