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了？”
嬴疾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他敲击桌面的手指彻底停了下来，指尖轻轻按在冰冷的漆面上。殿内那清苦的熏香似乎也凝滞了，只有灯焰还在不安分地跳跃，将两人的影子在墙壁和地板上拉扯得忽长忽短。
秦战能感觉到背上刚才惊出的一层细汗，此刻正迅速变得冰凉，黏在旧皮袄的内衬上，很不舒服。他知道自己这句话太大，太陡，像一块巨石砸进了看似平静的水面。但他没有退缩，目光依旧牢牢锁定在地图上，那只悬空的手掌，五指微微张开，仿佛要将他所说的“饥饿”具体地抓取出来。
“是，饿了。”秦战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躯体强健，筋骨雄壮——我大秦锐士，虎狼之师，横扫六国，指日可待。关中沃野，天府之国，巴蜀粮仓，潜力无穷。这是筋骨，是血肉。”
他的手指猛地向下一压，虚点在渭水河道上，然后又快速划过连接关中与巴蜀、关东的那些曲折线路。
“但！输送粮秣的‘血管’呢？”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工匠审视残次品时的尖锐，“渭水漕运，时通时阻，损耗惊人！陆路转运，全靠民夫肩挑背扛，牛马拖拽，效率低下，十石粮食运到边关，能剩下五石便是老天开眼！这血管，太细，太弱，还动不动就‘栓塞’！”
他用的词古怪而新鲜，“血管”、“栓塞”，嬴疾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并未打断。
秦战的手势不停，又猛地向外一挥，扫过地图上标示的北方胡族和南方百越的区域。
“开疆拓土的‘爪牙’呢？”他的语气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狠厉，“我军将士勇悍，毋庸置疑！但我们的箭簇，还不够硬，不够利，射程还不够远！我们的甲胄，还不够坚固，不够轻便！我们的攻城器械，运转还不够灵便，威力还不够骇人！面对依托坚城的敌人，我们往往要靠儿郎们的命去填！这爪牙，不够锋利！”
最后，他的手掌张开，缓缓覆盖在代表关中平原和巴蜀盆地的那片区域，语气变得沉重。
“还有，滋养万民，支撑这庞大躯体不断征战、不断开拓的‘肚量’呢？”他盯着地图，仿佛能透过这张皮子，看到下面面黄肌瘦的农人，看到在土地里刨食却仅得温饱的艰辛，“关中之地，如今开垦已近极限，亩产就那么些。新的耕作之法呢？更高效的水利呢？能让荒地变良田的肥料呢？能让收获多出三五成的种子呢？这肚量，还不够宽广！吃进去的，产出来的，勉强够用，甚至有些时候还紧巴巴的，如何能支撑王上横扫六合、并吞八荒的雄心？”
他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灯焰燃烧时那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噼啪”声。
他用的全是笨拙的比喻，像老农在田埂上唠嗑，什么“血管”、“爪牙”、“肚量”，毫无士大夫引经据典的雅致，却带着一种赤裸裸的、不容辩驳的真实。他没有空谈仁义道德，没有纠结于朝堂权术，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钉在“如何让这个国家更强壮”的实处。
嬴疾依旧背对着他，没有任何动作。玄色的背影在灯下像一座沉默的山。秦战无法看到他的表情，只能等待。
时间一点点流逝。殿外似乎起风了，呜咽着掠过宫殿的飞檐，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声音，更衬得殿内死寂。
秦战甚至能听到自己咽口水的声音，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夹着木匣的手臂开始发酸，但他不敢动。那装着《栎阳发展策论》的木匣，此刻仿佛有千钧重。
就在秦战以为这位年轻的秦王是不是睡着了，或者根本不屑于回应他这番“粗鄙”之论时，嬴疾终于动了。
他没有转身，而是缓缓地，将身体向后靠在了那张宽大的黑漆木椅的靠背上。这个动作让他原本紧绷的背影稍微松弛了一些，却散发出一种更深沉的压力。
“血管…爪牙…肚量…”嬴疾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像是在咀嚼着什么新奇的食物，品味着其中的滋味。“依你之见，这‘饿’，该如何‘喂饱’？”
他的问题依旧简洁，直接，跳过了所有的修饰和铺垫，直指解决问题的核心。
秦战心中猛地一凛。他知道，前戏已经结束，真正的交锋，现在才开始。他之前那番话，就像厨子报菜名，把“饿了”的状况描述了一遍，现在，客人要问具体吃什么，怎么吃了。
他深吸一口气，那清苦的熏香似乎不再那么令人不适，反而让他更加清醒。他没有立刻去拿腋下的木匣，而是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那张巨大的地图。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重新落在了那条蜿蜒的渭水之上。
“王上，”他的声音恢复了沉稳，“要喂饱这头巨兽，得先疏通最大的‘血管’。”
他的指尖，沿着渭水的走向，缓缓移动。
（第一百八十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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