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秋，宫苑里的暑气渐渐被金风驱散。这日午后，教习的课程结束得早，严嬷嬷难得没有多加训诫，便放了秀女们自行休息。连日来的紧绷与算计，让李凤瑶也觉得有些气闷，便信步朝着御花园走去，想借那满园秋色涤荡几分胸中的滞涩。
越靠近御花园，一股甜馥浓郁的香气便越发清晰起来，丝丝缕缕，缠绕在鼻尖，沁人心脾。是桂花。李凤瑶循着香气走去，穿过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但见一片繁茂的桂树林，金粟般的细碎花朵密密匝匝缀满枝头，在秋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风过处，簌簌如雨，在地上铺了一层浅金色的绒毯。
她独自走到一株年岁最古、花开最盛的桂树下，仰头望去。阳光透过交错的枝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香甜的气息，让她恍惚间想起了很久以前，雁门关外的秋日，虽无桂花，却有漫山遍野的野菊和沙枣，气味虽不同，那份属于收获与凋零交织的复杂意味，却是相通的。
“瑶姑娘？”
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讶异，打断了她的思绪。
李凤瑶转身，便见萧景腾站在几步开外，手中还提着一个素雅的油纸包。他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玉冠束发，更衬得面如冠玉，眉眼含笑，少了几分皇子的威仪，多了几分翩翩少年的清雅。
“七殿下。”李凤瑶敛衽行礼。
“不必多礼。”萧景腾快步走近，很自然地将手中的油纸包递过来，笑容明朗，“真巧，我刚从御膳房过来，得了一包新制的桂花糕，还热乎着，正好给你尝尝。”
油纸包透着温热，那股甜香与树上的桂花气息融为一体。李凤瑶微微怔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谢殿下。”她打开油纸，里面是几块做得极为精巧的糕点，白玉般的糕体，点缀着金色的糖桂花，诱人食指大动。她取了一小块，轻轻咬了一口。糯软香甜，入口即化，那桂花的芬芳瞬间盈满了口腔。
“如何？”萧景腾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很甜。”李凤瑶如实道，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很好吃。”
萧景腾似乎松了口气，笑容更深了些。他很自然地与她并肩站在桂树下，也仰头看了看那满树繁花，状似随意地问道：“瑶姑娘方才在此出神，可是想起了什么？”
李凤瑶沉默片刻，目光掠过摇曳的花枝，望向高远的天际，声音也仿佛染上了一丝飘渺：“闻到这桂花香，忽然想起……臣女的父亲。”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他以前在军中时，偶尔也会说起边关的秋天。他说，战场上虽险，生死一线，可与将士们并肩作战，同饮一瓢水，同分一块饼，那份情谊，那份为了身后家国豁出一切的赤诚，便是死了，也觉得值。”
她说得平静，可字里行间，却仿佛有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与她此刻身处繁花似锦的御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气息，粗粝、真实，带着血与火的味道。
萧景腾听得怔住了。他生于宫廷，长于妇人之手，虽也读兵书，习骑射，听过无数战场传奇，可从未有人用如此平淡又如此沉重的语气，跟他描述过战场的情义。他看向李凤瑶的侧脸，她眼神悠远，仿佛透过眼前的宫墙，看到了那片她从未亲眼见过，却又似乎无比熟悉的黄沙戈壁，血染征袍。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混杂着震撼、钦佩与难以言说的悸动情绪涌了上来。
“我……”他下意识地开口，声音有些低哑，“我小时候，也总想着，若能像卫将军、霍将军那样，驰骋沙场，保家卫国，该是何等快意！”他的眼中流露出真实的向往，随即又染上一丝无奈，“可母妃总说，我是皇子，身份贵重，将来要学的是治国安邦之道，舞刀弄枪，冲锋陷阵，非我本分。”
李凤瑶收回目光，转头看向他。眼前的少年皇子，眉眼俊朗，气质清贵，可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却与她记忆中那些渴望建功立业的年轻将士并无不同。她想起父亲也曾说过，真正的战士，不在于身在何处，而在于心向何方。
她看着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身份的隔阂：“殿下，心之所向，便是道之所在。想做便去做，皇子身份，并非枷锁。若能以皇子之尊，亲历战阵，体察兵士疾苦，明了边防艰辛，将来……或能成为更懂兵事、更恤将士的明君。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治国’？”
萧景腾浑身一震，如同醍醐灌顶。这番话，从未有人跟他说过！母妃、太傅、身边所有的人，都在告诉他皇子该如何，储君该如何，却从未有人问过他，他萧景腾，自己想如何！更无人告诉他，他心中的那份向往，并非不务正业，反而可能成为另一种优势！
他怔怔地看着李凤瑶，看着她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眸，看着她平静面容下蕴藏的不屈与坚韧。这一刻，他仿佛才真正触摸到了她灵魂的冰山一角——那绝非一个普通闺秀所能拥有见识与气魄。
“瑶姑娘……”他喃喃道，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激动，有豁然开朗，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吸引。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子，像是一座蕴藏着无尽宝藏的矿山，每一次接触，都能发现新的惊喜。
李凤瑶却已移开了目光，继续小口吃着那块桂花糕。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与她心中那份家仇国恨的苦涩交织在一起，滋味复杂。她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有些逾矩，但她说了，便不后悔。若这皇子真有一份赤子之心，或许将来，能成为对抗吴奎那般蛀虫的一道助力。
两人一时无话，只静静地站在桂树下。秋风拂过，带来更多馥郁的香气，也吹动了他们的衣袂发丝。金色的桂花不时飘落，点缀在肩头、发间。
远处隐隐传来其他秀女的嬉笑声，更衬得这一隅的安静有些微妙。
过了许久，萧景腾才仿佛从激荡的心绪中回过神来，他看着李凤瑶，眼神比之前更加明亮，也更加坚定。他低声道：“谢谢你，瑶瑶。”
这一次，他没有称“姑娘”。
李凤瑶指尖微顿，没有应声，也没有纠正。
萧景腾似乎也不期待她的回应，他望着满树金桂，仿佛立誓般轻声道：“总有一日，我会让你看到，我并非只会困于这宫墙之内的皇子。”
李凤瑶抬起眼，正好撞进他转过来的、灼灼的目光里。那里面有少年的意气，有被点燃的斗志，还有一种她看不太分明，却让她心头微微一动的东西。
她垂下眼帘，将最后一口糕点咽下，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臣女拭目以待。”
声音依旧平静，却仿佛在两人之间，架起了一座无形的、通往未知未来的桥梁。
桂香依旧浓郁，秋阳正好。御园的这一场偶遇，几句关于沙场的闲谈，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或许远比他们此刻所能预想的，要深远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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