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沿着渭水南岸的残破官道，向东艰难蠕动了三日。
深秋的关中平原，本该是稻谷归仓、粟米满垛的丰收景象，如今入目却尽是荒芜与死寂。田野大面积抛荒，枯黄的蒿草长得比人还高，在萧瑟的秋风中发出沙沙的哀鸣。废弃的村落比比皆是，焦黑的房梁如同巨兽的肋骨，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偶尔能见到零星散布的白骨，无人收殓，任由鸦雀喙啄，诉说着这片土地曾经承受的惨烈。
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除了必要的口令和车轮压抑的吱嘎声，队伍几乎无人说话。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饥饿、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警惕。哨骑的数量被压缩到最低，李威甚至不得不亲自带队前出侦察，每一次离去都让留守的人们心头绷紧一根弦。
苻坚坐在轩车上，身体随着颠簸的路面微微摇晃。他的目光扫过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内心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
“这就是……乱世。”他心中默念，属于穿越者的灵魂冷眼审视着这一切。史书上的寥寥几笔——“关中大饥，人相食”、“千里无烟爨之气”——此刻化作了具体而微的残酷景象，冲击着他的感官。作为现代人，他深知生产力破坏到这种程度意味着什么，恢复起来又将是何等的艰难。这不是简单的改朝换代，而是文明基盘被撕裂的深渊。
但同时，那个属于苻坚的灵魂，那位曾经几乎一统北方的天王，则涌起巨大的悲怆与愤怒。这是他曾经统治的核心区域，是他倾注心血想要建立秩序的地方！如今却变成了这般模样。慕容氏、姚氏……还有那些趁火打劫的豪强坞主，他心中刻下一个个名字，冰冷的杀意与重建秩序的强烈欲望交织在一起。
“陛下，喝点水吧。”太子苻宏递过一个水囊，他的嘴唇也干裂了，眼神里除了疲惫，还多了一丝观察和模仿——他在观察他的父亲，在这种绝境下是如何保持镇定的。
苻坚接过，抿了一口冰冷浑浊的河水，喉咙的灼烧感稍减。“还有多远到郑县？”他问道，声音有些沙哑。郑县是计划中的第一个临时补给点，一个渭水边的小城，希望那里还能有些许存粮。
旁边马车里，老臣毛当掀开帘子，虚弱地答道：“回陛下，按行程，明日午后应能抵达。只是……只是不知郑县情形如何……”他的脸上满是忧色，乱世之中，小城的命运往往比长安更加难测。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李威带着几名斥候疾驰而回，脸上带着凝重而又一丝怪异的表情。
“陛下！”李威勒住马，喘息着禀报，“前方十里，发现小股军队踪迹！约百余骑，打的是……是我大秦的旗号！”
大秦的旗号？
此言一出，不仅苻坚，连周围听到的人都愣住了。在这片仿佛已被世界遗忘的废墟上，除了他们这支孤旅，竟然还有成建制的、打着秦朝旗号的军队？
“可知主将何人？”苻坚沉声问道，心中瞬间闪过几个可能的名字，但又逐一否定。关中地区的秦军主力早已随着长安的陷落和各地的战乱而星散。
“旗号模糊，未能辨认。但观其衣甲破旧，队列却尚算严整，不似流寇。”李威回答，“末将已令队伍暂停，戒备前方。”
是陷阱？还是真的绝处逢生？苻坚目光锐利起来。他看了一眼影狼，影狼微微点头，身形悄然后退，旋即消失在路旁的枯草丛中——他需要亲自去确认。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秋风卷起尘土，打着旋儿扑打在人们脸上，无人擦拭，都紧张地望着前方那道枯草连天的地平线。苻宏的手按在剑柄上，指节发白。苻晖则下意识地向苻坚的车驾靠拢。
约莫一炷香后，影狼如同鬼魅般再次出现。“陛下，查清了。是故扶风郡守、安西将军郭质麾下。”
“郭质？”苻坚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并非什么显赫名将，但印象中是个以刚直忠诚着称的官员。淝水之战后，各地守官或降或逃或自立，消息断绝，没想到他竟还在坚持。
“他为何在此？郑县情况如何？”苻坚连续发问。
“郭将军听闻长安剧变，天王可能东巡，遂率残部与郑县部分守军汇合，在此一带巡弋，已等候多日。郑县……”影狼顿了顿，“城小粮寡，且屡遭溃兵袭扰，情况不佳，但郭将军仍竭力保全了一部分粮草，声称……专为等候陛下。”
专为等候陛下。
这简单的几个字，在此刻听来，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仿佛在这无边黑暗的乱世中，终于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却坚定不移的星光。
苻坚沉默了片刻，他心中迅速权衡。是忠诚？还是伪装？郭质此举，是出于对旧主的忠义，还是另有所图？作为一个穿越者，他本能地对这种“雪中送炭”抱有警惕。但作为苻坚，他内心深处又渴望这份忠诚是真实的。
“传令，保持戒备，缓速前进。李威，随朕前去一会这位郭将军。”苻最终下令。风险必须冒，如果郭质真心来投，这点补给和兵力将是救命甘霖。
队伍再次缓缓启动，气氛却更加紧张。
前行数里，果然看见一支约百人的骑兵队伍，肃立在道旁。他们的衣甲确实陈旧，甚至沾满污迹，许多人的脸上带着风霜和菜色，但队伍整齐，刀刃出鞘，眼神警惕地望向来路。为首一将，年约五十，面容清癯，铠甲虽然擦得干净，却掩盖不住上面的累累伤痕。他手中擎着一面残破的玄色秦字大旗，旗面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看到苻坚的仪仗（尽管寒酸），那将领猛地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在道旁推金山倒玉柱般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
“罪臣郭质，叩见陛下！末将无能，未能救赴长安，闻陛下东巡，在此恭候圣驾多时！”
他的身后，百余名骑兵齐刷刷下马，跪倒一片。
苻坚走下轩车，来到郭质面前。他能看到郭质铠甲下磨损的衬袍，看到他手上厚厚的老茧和新添的伤痕，更能看到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混合着悲痛、激动与无比坚定的忠诚。
这种眼神，做不得假。至少在此刻，是真实的。
“郭将军请起。”苻坚伸手虚扶，声音缓和了许多，“长安之难，非汝之过。乱世板荡，卿能坚守臣节，存续兵力粮秣于此迎候，乃国之忠良，朕心甚慰。”
郭质抬起头，虎目含泪：“陛下！长安消息传来，臣等五内俱焚！只恨力薄，不能飞驰救援！幸得天佑，陛下龙体无恙！末将愿率麾下将士，为陛下前驱，万死不辞！”
他顿了顿，语气沉痛地补充道：“郑县粮草已集中于此，虽仅得粟米千斛，粗盐少许，愿献于陛下，暂解燃眉之急！”他指了指身后几辆堆得满满当当、用茅草苦盖的大车。
千斛粟米！对于这支濒临断粮的队伍来说，无疑是久旱甘霖！
人群中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和明显的喘息声，绝望的氛围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苻坚看着郭质，看着他那百余名虽然疲惫却眼神锐利的士兵，看着那几车救命的粮食。他知道，这不仅仅是粮食，这是一面旗帜，一种象征。在所有人都认为前秦已亡，苻坚已穷途末路的时候，依然有人打着大秦的旗号，在坚守，在等待。
这“最后的守陵人”，守的不仅是几座城池，几分粮草，更是一份即将熄灭的信念之火。
“好！好！好！”苻坚连说三个好字，他扶起郭质，目光扫过那些跪地的士兵，声音提高，清晰地传遍四周，“朕得郭将军，如旱苗得甘露！众将士请起！你们皆是国家的栋梁，是砥柱中流之臣！今日之助，朕铭记于心！”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和鼓舞力。郭质及其部下激动得难以自持，纷纷起身，眼神变得更加炽热。
苻坚知道，风险依然存在，前路依然遍布荆棘。但郭质的出现，就像在无尽黑暗中点燃的第一支火把。它或许微弱，却指明了方向，温暖了人心，让这支几乎垮掉的队伍，重新凝聚起了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东西。
“传令，就地短暂休整，生火造饭！”苻坚下令，声音中多了一丝许久未有的力量。
炊烟第一次在这支逃亡的队伍中袅袅升起，带着粟米淡淡的香气，驱散了些许死亡的阴霾。苻坚站在风中，望着东方，目光似乎穿透了遥远的距离，落在了那片更为广袤的土地上。
下一个目标，潼关。过了潼关，才是真正的龙入大海，虎归山林。而邺城，他那个同样在苦战中的儿子苻丕，还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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