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飞狐陉大败后，北魏的威胁暂时没有了，这让苻坚得以将几乎全部的精力投注于南征大业。然而，帝国的庞大身躯在高速运转时，其内部结构所承受的压力与产生的暗流，却并未因此而消失，反而在特定的节点愈发清晰。
清凉殿内，来自各地的文书如雪片般汇聚，又被一道道清晰的指令分发出去。户部汇报淮河流域粮草储备已接近预定目标；工部呈上新式战舰已下水试航的图样与数据；兵部则详细列出了各州郡已完成整训、可随时南调的府兵名录。
一切都在按苻坚制定的时间表稳步推进，高效得令人惊叹。南征的巨轮，正沿着他规划的航线，破浪前行。
但苻坚的眉头却并未完全舒展。一种源自穿越者多年管理经验培养出的直觉，让他对某些看似正常的“杂音”格外敏感。
他拿起一份来自邺城的例行奏报，是苻晖关于城防调整和秋操演练的汇报，措辞严谨，无懈可击。旁边则放着苻丕请求增拨邺城官署用度以及抚恤去年河北水灾遗孤的奏章，合情合理。
两份文书分开看，毫无问题。但苻坚却将它们并排放在一起，看了许久。
“苻晖动作频频，苻丕却只关心钱粮庶务……”他低声自语，“是苻丕真的安分守己，还是……太过于安分了？”
他又拿起并州李威和王休联名的奏报。其中确实提到拓跋珪部落已北迁，北疆暂无大战之忧，但也提及边境地区出现了小股来历不明的马贼，骚扰商队，虽被击退，但其行事风格不似寻常胡匪。
“王休……”苻坚的手指在这个名字上停顿了一下。他记得王休曾是苻丕的部将，关系匪浅。李威是绝对的心腹，但王休……
“传旨李威，”苻坚对侍立的中书舍人道，“北疆虽靖，然宵小之辈或欲趁国家南征之际窥探虚实。命其加紧巡边，清剿匪类，任何异常，哪怕蛛丝马迹，都必须即刻密奏于朕。不得有任何延误！”
他没有提到王休，但这道直接发给李威的密旨，本身就蕴含了深意。
苻丕接到了朝廷批准他部分用度请求、但驳回了抚恤款项的回复。理由是国家正值用兵，钱粮需优先保障前线。
合情合理，却让苻丕的心彻底沉入了冰谷。他感觉到的不再是猜忌，而是一种近乎冷漠的压制。父皇的眼中，似乎已完全看不到他这个儿子，只剩下南征的宏图。
也就在同一天，他收到了来自并州的密信。不是通过那位老仆，老仆仿佛泥牛入海，再无音讯。这封信是通过一条他几乎遗忘的、极其隐秘的渠道传来，来自王休。
信很短，语气谨慎至极，只提及“北地风寒，李将军巡边甚勤，末将亦不敢懈怠，唯盼京中安宁，殿下珍重。” 落款处有一个极不起眼的、只有苻丕和王休才懂的暗记，表示“信已收到，事险，慎之”。
苻丕看完，默默将信纸就着烛火烧成灰烬。他的手心全是冷汗。
王休收到了他的信，但却用了最隐秘的方式回复，且语焉不详，暗示处境危险，李威监视甚严。那名老仆恐怕早已凶多吉少。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苻丕。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悬崖边缘，四周寒风呼啸，而父皇和苻晖的目光，正冰冷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任何一点多余的动作，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他彻底熄灭了所有心思，变得深居简出，对苻晖的所有军事部署都表示无条件支持，甚至主动交出了一部分原本属于他的仪仗卫队。他努力将自己变成一个透明人，一个只懂得处理琐碎政务的庸碌王爷。
邺城的局势，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下，似乎暂时稳定了下来。
南方刘裕的袭扰战逐渐平息。朱龄石遵照刘裕的指示，停止了大规模冒险行动，转而进行更精干、更隐蔽的小股渗透，重点在于侦查和破坏，而非正面交锋。
苻朗则利用这段相对平静的时期，全力整军备战。雷恶地的水军日夜操练，熟悉新交付的战舰，演练各种水战阵型。韩延的陆军则针对南方城郭和可能遇到的山水地形，进行大规模的攻坚和野战演习。
苻朗深知，真正的决战不会在太湖的小打小闹中决定，而是在未来的某一天，于长江主航道或者某个战略要地，以排山倒海之势展开。他必须确保麾下这支大军，届时能成为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剑。
他同时加大了招抚力度。针对江南士族，他软硬兼施，一方面以高官厚禄引诱，另一方面则以“绣衣”的恐怖手段清除死硬反抗者，成功拉拢了一批人为己所用，一定程度上稳定了后方。
建康城，这座被北方巨擘掌控的南方旧都，正逐渐被改造成为一个庞大的军事堡垒和前进基地。每天都有新的战舰下水，都有新的军队开赴沿江营地，粮草物资堆积如山。
一种大战将至的压抑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浓厚地笼罩在长江两岸。
刘裕也在利用这宝贵的喘息之机。在檀道济的主持下，以钱塘为核心的三郡防御体系被打造得更加坚固。城防得到加固，壕沟加深，弩台林立。军械被加紧修复和打造。
何无忌则使尽浑身解数，在有限的地盘内筹措粮饷，甚至不惜采用强制手段，与地方豪强博弈，艰难地维持着军队的供给。
刘裕本人则不断接见军中将领和地方官员，鼓舞士气，凝聚人心。他知道自己最大的资本就是这些历经磨难仍追随他的北府军旧部和江东子弟。他必须让他们相信，希望仍在。
同时，他从未停止向更南方的交州、广州等地派遣使者，试图联络那里的晋室旧臣和地方豪强，哪怕只能得到道义上的支持或微不足道的物资援助。
他像一头受伤的猛虎，默默舔舐伤口，磨利爪牙，警惕地注视着北方的一举一动，等待着对手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丝破绽，或是命运可能赐予的任何一次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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