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三踩着初冬的第一场雪,钻进长白山余脉的老林子里时,天刚蒙蒙亮。他回头望了一眼来路,村里升起的炊烟已经看不清了。林老三紧了紧身上的羊皮袄,把别在腰间的斧头挪了个顺手的位置,深吸一口气,踏进了这片被老辈人称为“鬼拍手”的林子。
“鬼拍手”这名儿不白叫。林子里多是白杨树,叶子早掉光了,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相互碰撞,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像是无数看不见的手在拍巴掌。林老三呸了一口唾沫,给自己壮胆:“三十好几的人了,还信这些个神神叨叨的?”
他是来找红松的。不是一般的红松,是那种长了上百年的老红松,木质殷红如血,自带香气,虫蚁不近。老母亲今年七十三,按老话说是道坎儿,非得预备下一口好寿材才能平安度过。林老三是个孝子,这事儿他放在心上小半年了。
越往林子深处走,光线越暗。密密麻麻的树冠把天空割裂成碎片,偶尔有雪粒从缝隙中洒落,掉进林老三的衣领里,冰得他一哆嗦。脚下的积雪还不厚,但很滑,他不得不放慢脚步。
“再往前走个五六里,就是黑瞎子沟了,那儿该有老红松。”林老三自言自语,又从兜里掏出块干粮啃了两口。山里人信山神,出门前他特地在家里的山神牌位前烧了炷香,但没敢告诉老娘是来“鬼拍手”——老人家要是知道,断不会让他来。
日头过了头顶,林老三终于找到了他要的红松。不止一棵,而是三五棵聚在一起,棵棵都有合抱粗,树皮皲裂如龙鳞,在灰暗的林子里格外扎眼。
“妥了!就这棵了!”他拍了拍其中最粗壮的一棵,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棵树做寿材,老娘准能喜欢。
林老三抡起斧头,找准方向,“咚咚咚”地砍起来。斧头砍进木质的声音沉闷而厚重,惊起远处几只寒鸦,“嘎嘎”叫着飞走了。他砍得专心,没留意身后的林子里,不知何时起了一层薄雾。
等他把树放倒,修去枝桠,日头已经偏西了。
“坏了,时候不早了。”林老三心里一紧,赶忙收拾家伙,准备拖着木材往回走。可当他直起身子,环顾四周时,突然愣住了。
来的路呢?
方才明明有条小路,现在却被密密麻麻的灌木和倒木遮得严严实实。林老三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看花了。可他定睛再看,还是找不到来时的踪迹。
“邪门了...”他咕哝着,放下木材,往记忆中的方向走了几步。不对,完全不对。他明明是从西边来的,可西边现在是一道深沟,根本过不去人。
林老三的心跳加快了。他在林子里打了十几年猎,从没遇到过这种事儿。就算是天黑迷路,也不至于连地形都变了样啊!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掏出火柴,想点个火把照亮。可火柴划了一根又一根,就是点不着,像是空气中的水分太重,把火焰都给吞没了。
“咋整的这是...”林老三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想起老辈人说的“鬼打墙”,心里越发毛躁。
天越来越暗,林中的温度急剧下降。林老三知道,在这样的初冬夜晚,如果没有火和庇护所,冻死个人不是稀罕事。他不得不放弃立即下山的打算,找了个背风的山坳,用随身带的油布搭了个简易棚子,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点起了一小堆篝火。
黑夜中的老林子,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世界。风声穿过枯枝,发出呜呜咽咽的响声,像是有什么在哭泣。远处不时传来不知名的野兽嚎叫,忽远忽近,捉摸不定。
林老三把斧头紧紧握在手里,背靠着一棵大树坐着,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有那么一两次,他仿佛看见黑暗中有影子晃动,凝神看去时却又什么都没有。
“自己吓唬自己。”他嘟囔着,往火堆里添了根柴。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不是动物的蹄声,是人的脚步声,踩在积雪和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由远及近。
林老三猛地站起身,握紧斧头,心脏怦怦直跳。这深更半夜,荒山野岭,怎么会有人?
“谁?”他大喝一声,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嘶哑。
脚步声停了片刻,然后又响起来,更近了。终于,从黑暗中走出一个人影。
那是个穿着白衣的老翁,一身素白的长衫在黑暗中格外显眼,纤尘不染,与这脏污的老林格格不入。老翁面容清癯,须发皆白,但皮肤却光滑得不像老人,在黑暗中仿佛泛着微光。
最让林老三不安的是老翁的眼睛——那双眼过于漆黑,在火光映照下竟不见反光,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后生,迷路了?”老翁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空洞感,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林老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老翁微微一笑,那笑容僵硬得像是画上去的:“这林子啊,晚上不好走。多少认路的人都折在里头了。”
林老三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老人家,您是哪村的?怎么这么晚还在林子里?”
老翁不答,只是继续微笑着:“你是要下山吧?往东走,不出五里,就是你们村的后山。”
说着,他抬起右手,用一根干瘦的手指指向某个方向。
林老三顺着望去,只见那边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回过头,想再问些什么,却突然僵住了。
火堆的光照在白衣老翁身上,林老三惊恐地发现——这老翁没有影子。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林老三猛地后退一步,斧头横在胸前:“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翁依然微笑着,手指依旧指着那个方向:“往东走,下山的路。”
林老三的脑子飞速转动。这老人的出现太诡异了,这荒山野岭,这纤尘不染的白衣,这没有影子的身子...突然,一段几乎被遗忘的记忆浮上心头。
那是他小时候,村里最老的老猎户王爷爷坐在炕头上讲的故事,关于深山老林里的“指路仙”——一个白衣老翁,专为迷路的人指路。但指路分两种,若是用手指路,万万不能跟从,那是死路;若是用烟锅指路,方可跟随,那是生路。
当时年幼的林老三只当是吓唬小孩的故事,从没当真。可现在...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老翁的手上——那根干瘦的手指,依然固执地指着东方。
“不...不麻烦您老了。”林老三声音发颤,“我、我认得路。”
老翁的笑容慢慢消失了,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比之前的微笑更加可怕。“往东走,”他重复道,声音依然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下山的路。”
林老三咬紧牙关,摇了摇头:“我自个儿能找着路。”
一阵寒风突然刮过,火堆猛地摇曳起来,几乎熄灭。老翁的白衣在风中纹丝不动,仿佛那不是布料,而是石刻的一般。
“往东走。”老翁第三次说道,这次声音里带着一丝寒意。
林老三死死握着斧头,手心全是汗。他知道,自己遇到的根本不是什么仙人,而是山里最邪门的东西。他不敢再看老翁那双黑洞般的眼睛,只是低着头,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去,绝对不能跟着手指的方向去。
老翁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见林老三始终不肯动弹,终于缓缓放下了手。他深深地看了林老三一眼,那眼神中的寒意让林老三如坠冰窟。
然后,老翁转身,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中,就像他出现时一样突然。
林老三长长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被冷汗湿透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手中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雪地里。
火堆重新旺了起来,发出噼啪的响声。林老三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那股寒意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
这一夜,林老三再没合眼。他时不时往老翁消失的方向张望,生怕那白色的身影再度出现。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稍稍放松下来。
天亮了,总该安全了吧?
随着天色渐明,林中的雾气却越来越浓。不是寻常的晨雾,而是那种黏稠的、灰白色的浓雾,几步之外就看不见东西。林老三心里叫苦,这样的天气,就是想找路也难了。
他收拾好东西,凭着记忆中的方向往前摸索。雾太浓了,他不得不走走停停,时不时爬上树去辨认方向。可每次爬上树,都只看见一片白茫茫的雾海,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就这样在雾中摸索了大半天,林老三精疲力竭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昨晚过夜的地方。那堆篝火的灰烬还在,他砍倒的红松也还在原地。
“操!”林老三忍不住骂了句粗话,一脚踢在树干上。
就在这时,浓雾中又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后生,还是迷路了?”
林老三猛地转身,看见那个白衣老翁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不远处,依然是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衣,依然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是你搞的鬼?”林老三壮着胆子质问。
老翁不答,只是缓缓抬起手,还是那根干瘦的手指,指向同一个方向:“往东走,下山的路。”
林老三咬牙:“我说了,不劳您费心!”
老翁的手缓缓放下,黑洞般的眼睛盯着林老三,一眨不眨。
浓雾越来越浓,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林老三紧张地盯着老翁,生怕他有什么举动。突然,他听见四周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在雾中移动。
“什么玩意儿?”林老三握紧斧头,警惕地环顾四周。
雾中,隐约可见一些模糊的影子在晃动,有的像人,有的根本说不清是什么形状。它们无声无息地在雾中穿梭,时而靠近,时而后退。
老翁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像。
林老三头皮发麻,他知道这是指路仙在施法,要逼他就范。那些雾中的影子越来越清晰,他看见其中有一个像是没有头的男人,还有一个抱着婴儿的女人,他们的眼睛都是同样的空洞无神。
“滚开!”林老三大吼一声,挥动斧头向最近的一个影子砍去。斧头穿过影子,像是砍在空气中,那影子晃了晃,又凝聚成形。
没用的,这些根本不是实体。
林老三喘着粗气,知道自己对付不了这些东西。他看向白衣老翁,老翁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在欣赏他的徒劳挣扎。
“你到底想怎样?”林老三几乎是吼着问道。
老翁缓缓抬起手,还是那根该死的手指:“往东走,下山的路。”
林老三突然想起故事里的另一个细节:指路仙不会一直用手指路,如果你坚持不从,他可能会掏出烟杆。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故事里没说。
他决定赌一把。
“我不信你指的路。”林老三故意大声说,“你要是真为我好,就用烟杆指路!”
老翁的动作顿住了,那双黑洞般的眼睛似乎闪过一丝波动。四周的雾气翻涌得更厉害了,那些影子发出无声的嘶吼,但都不敢靠近。
良久,老翁缓缓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空洞:“你确定?”
林老三心里一紧,但已经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道:“确定!用烟杆指路,我就信你!”
老翁沉默了,那双眼睛死死盯着林老三,仿佛要看穿他的灵魂。林老三强忍着转身逃跑的冲动,与老翁对视着。
突然,老翁的身影开始变淡,就像溶入雾中一样,渐渐消失了。连同那些诡异的影子,也一并不见了。
浓雾渐渐散去,林子恢复了之前的模样。林老三长出一口气,瘫坐在地上。他赌对了吗?指路仙是放弃了吗?
他在原地休息了片刻,决定继续找路。这一次,雾气没有再聚拢,那些影子也没有再出现。林老三心里升起一丝希望,也许指路仙真的放过他了?
他在林子里又转了半天,眼看日头又要偏西,还是没找到下山的路。更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棵砍倒的红松旁边。
“没完了这是...”林老三绝望地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阵脚步声。不是之前的“沙沙”声,而是另一种,更加沉重、更加真实的脚步声。
林老三警惕地抬起头,看见从林子深处走出一个人影。随着那人影走近,他惊讶地发现,那竟是村里失踪多年的老猎户——赵五爷!
“五爷?您还活着?”林老三又惊又喜。赵五爷是十年前进山打猎失踪的,全村人都以为他死了。
赵五爷笑着走过来,拍了拍林老三的肩膀:“老三啊,长这么大了?迷路了?”
林老三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连连点头:“五爷,我可找到人了!这鬼林子,我转了两天都没转出去!”
赵五爷呵呵一笑:“这林子啊,邪性得很。走吧,我带你出去。”
说着,他转身就要带路。
林老三正要跟上,突然觉得哪里不对。赵五爷失踪十年了,怎么容貌一点没变?还是当年那个样子?而且,他的衣服也太干净了,在这老林子里,怎么可能...
林老三的心沉了下去。他悄悄握紧斧头,试探着问:“五爷,您还记得我爹叫啥不?”
赵五爷的背影顿了一下,然后缓缓转过身。那张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但那双眼睛,却慢慢变成了两个黑洞。
“后生,”那不是赵五爷的声音,而是指路仙那空洞的嗓音,“往东走,下山的路。”
林老三头皮炸开,猛地后退:“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指路仙”站在那里,身上的皮囊开始变化,赵五爷的容貌像蜡一样融化,露出下面白衣老翁的真面目。他盯着林老三,缓缓抬起手。
又是那根手指。
林老三几乎要绝望了。他知道,自己逃不过今晚了。指路仙有的是办法折磨他,直到他屈服为止。
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王爷爷故事里的另一个细节:指路仙的烟杆,不是随便掏出来的。必须是在月正当空的时候,他才会考虑用烟杆指路。
今天是什么日子?林老三抬头,透过树冠的缝隙,看见一轮圆月正在升起。今天是十五,月圆之夜!
“等等!”林老三大喊,“月正当空,该用烟杆指路了!这是规矩,对不对?”
指路仙的动作停住了。他抬头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林老三,那双黑洞般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类似情绪的东西——是不甘?还是恼怒?
林老三屏住呼吸,等待着。
良久,指路仙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根旱烟杆。那烟杆乌黑发亮,烟锅是黄铜的,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用烟锅指向另一个方向,与之前手指的方向完全不同。
“往西走,三里,有溪流。沿溪流向下,就到山脚。”指路仙的声音依然空洞,但林老三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情愿。
林老三不敢怠慢,连忙躬身:“多谢指路。”
他转身就要往西走,却听见指路仙又开口了:“且慢。”
林老三心里一紧,慢慢转过身。
指路仙盯着他,黑洞般的眼睛深不见底:“告诉山下的人,莫要再为寿材入深山。下次,没这么便宜。”
林老三连连点头,后背全是冷汗。
他转身,几乎是跑着往西而去。这一次,路出奇地好走,不过半个时辰,他就听见了潺潺水声。一条小溪出现在眼前,沿着溪流往下走,天完全黑透时,他果然看见了山脚下的村庄灯火。
林老三长出一口气,两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回到村里,林老三大病一场,躺了半个月才能下床。他对村里人只字不提指路仙的事,只说自己在山里迷了路,侥幸找到方向回来了。
那棵他千辛万苦砍下的红松,终究没能带回来。老母亲的寿材,最后还是用普通的松木做了。
病愈后,林老三变得沉默寡言,再不肯踏入深山一步。有时夜晚坐在院子里,他会不自觉地望向远山,总觉得在那片黑暗的林子里,有一双黑洞般的眼睛也在望着他。
一年后的同一天,村里又一个后生为了给老人做寿材,执意要进“鬼拍手”林子。林老三听说后,疯了一样跑去阻拦。
“不能去!不能去啊!”他抓着那后生的胳膊,声音嘶哑。
后生不解:“三叔,咋了?你不是也去过吗?”
林老三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说出来没人会信,反而会觉得自己疯了。
那后生最终还是去了,再也没回来。
三天后,村里人组织搜山,在林子的边缘找到了他。人还活着,但疯了,只会反复说一句话:“手指路不能走,烟杆指路才能走...”
林老三站在人群外围,听着那后生的呓语,浑身冰冷。
那天晚上,林老三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又回到了那片老林子,白衣老翁站在他面前,一手拿着旱烟杆,一手抬着,两根手指同时指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老翁的黑眼睛盯着他,嘴角慢慢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
“这次,你信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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