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十点。
告示被胶带歪歪扭扭地贴在IcU家属等候区的墙上,那面墙冰冷、惨白,沾满了看不见的焦虑与绝望。
陈景明用黑色水性笔写下的字迹,像一行孤独的蚂蚁,在广袤的雪原上艰难跋涉。
“闭眼诉说会。不说名字,不睁眼,不算丢脸。”
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小到几乎要凑上去才能看清。
“你说的话,可能有人正等着听见。”
时间是晚上八点。两个小时,像一个漫长的世纪。
走廊里的人来来往往,他们拖着疲惫的脚步,眼神空洞地扫过那张纸,然后挪开,仿佛那上面写着什么会灼伤眼睛的东西。
有人低声嗤笑,觉得是无聊的恶作剧;有人面露不屑,认为这是矫情的无病呻吟;更多的人,只是麻木地路过,他们的心已经被监护仪的滴答声填满,再也装不下任何多余的情绪。
陈景明靠着墙,感觉自己像个站在街头、举着荒谬标语的傻子。
晚饭时买的包子已经凉透,他捏在手里,像一块石头。
九点半,长廊里的人渐渐稀疏,只剩下几个不肯离去的、最固执的守夜人。
他们各自蜷缩在角落的长椅上,像一座座沉默的孤岛。
九点五十九分,还是没有人响应。
陈景明自嘲地笑了笑,准备伸手把那张丢人的告示撕下来。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从走廊尽头传来。
锅炉房的老周师傅提着一个硕大的军绿色暖水壶,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他路过告示,脚步顿了顿,浑浊的老眼在那行字上停留了片刻,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向了护士站旁边的值班室。
陈景明看见,老周师傅拿起挂在墙上的值班表,用一支红笔,在“锅炉房夜间值班”一栏后面,默默划掉了原本的“定时供暖”,改成了“夜间加温至零点”。
陈景明的心,忽然就不那么冷了。
十点整。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长廊中央,背靠着那张告示,缓缓闭上了眼睛。
世界瞬间被隔绝,只剩下消毒水的味道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我先来。”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有些发颤,但很清晰,“爸,我不是不想回家……是怕你嫌我没出息。我怕你问我挣了多少钱,怕你问我什么时候才能把你和妈接过去……我怕,我让你失望了。”
话音落下,死一样的寂静。
一秒,两秒,十秒……
就在陈景明以为这场独角戏将以尴尬收场时,一个压抑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声音,从不远处的长椅上传来。
是二柱子。
他也闭着眼,高大的身躯缩成一团,肩膀在黑暗中微微颤抖。
“弟……哥知道你不恨我……是我……是我恨自己没本事救你……哥没用……”
最后一个字出口,已然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哽咽。
寂静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空气中多了一种名为“共鸣”的东西。
它像无形的电波,触碰着每一个假装坚硬的灵魂。
突然,角落里一个始终沉默的陌生男人猛地站了起来,他没有闭眼,通红的眼眶死死瞪着天花板,发出一声压抑了太久的低吼:“爸!我对不住你!当年我不该骂你穷!我不该嫌你给我丢人!”
声音戛然而止,男人用拳头狠狠砸了一下墙壁,随即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滑坐在地,把脸深深埋进膝盖,发出野兽受伤般的抽泣。
护士站的隔板后面,小杨护士屏住呼吸,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轻轻一点,悄悄按下了录音功能的暂停键。
这本不该存在,违反了所有的规定。
但她想,孙院长说IcU需要绝对安静,可长廊里的这些声音,比任何寂静都更需要被听见。
她决定,让它存在。
监控室里,屏幕墙分割出几十个冰冷的画面。
副院长孙建国站在控制台前,耳机里正循环播放着他从国家地震数据库里调取的一段录音——那是汶川地震后,从一片废墟下传出的、断断续续的求救信号。
他研究创伤后应激障碍多年,习惯了用最理性的数据和声波图去分析人类最极致的痛苦。
可今晚,他关掉了那段听了上百遍的录音。
他看着五楼长廊监控画面里那三个身影,一个背靠墙壁,两个蜷缩在椅子上,还有一个跪坐在地上,像三座正在崩塌的雕像。
他眉头紧锁,职业本能让他拿起内线电话,准备命令保安驱散这场“扰乱公共秩序”的非法集会。
“喂,保安科吗?五楼……”
他的话说到一半,却卡住了。
他的目光,鬼使神差地落在了屏幕一角,陈景明贴的那张告示上。
那行小字在他的脑海里不断放大:“你说的话,可能有人正等着听见。”
他想起了白天在病房里,陈景明翻开的那个笔记本,上面写着:“爸,我想跟你聊聊小时候的事……”
孙建国挂断了电话,沉默地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从一本厚厚的医学期刊里,抽出一份被折叠得很好的档案。
封面是“xx市青少年心理健康中心”,里面的内容,他已经很久没有勇气再看。
姓名:孙晓雯。
评估结果:重度情感表达障碍,存在抑郁倾向。
病因分析:……源于父亲长期采用否定式、命令式沟通,缺乏有效的情感交流……
孙建国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缓缓摘下那副隔绝了无数噪音的专业降噪耳机,从钱包夹层里,取出一张已经泛黄的小学毕业合影。
照片上,他的女儿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怯生生地看着镜头,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笑着。
他指尖在那张小脸上摩挲了许久,仿佛想把那从未见过的笑容给摩挲出来。
良久,他重新拿起电话,这一次,拨通的是总务科。
“老李,是我。把五楼家属等候区的灯光调暗百分之五十……对,就现在。别太亮,刺眼……别打扰他们……说话。”
第二天,二柱子找到了陈景明,手里捏着一个皱巴巴的、从工地上捡来的记账本。
他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看着陈景明,嘴唇翕动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哥……我想给我弟写封信……俺不识字。”
小杨护士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递过来一支笔:“我帮你记。”
就在长廊的角落里,二柱子一句,小杨一句地记。
他说的那些话,朴实得像地里的土坷垃,却又重得像山。
“兄弟,别怕,哥要把你背回去。咱家院里那棵枣树,今年结的枣儿又大又甜,你最爱吃了……”
“你那辆破自行车,哥给你修好了,链条上了油,蹬起来可快了……”
每个字,小杨都写得工工整整。
而二柱子亲手写的自己的名字,却歪斜得如同被刀子刻在树上。
陈景明帮他检查错字和标点时,发现他在信的末尾,又让小杨添了一句,字迹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你要是在梦里见到爸妈,就跟他们说,哥在城里没偷懒,哥尽力了。”
那一晚的“闭眼诉说会”,人数增加到了七个。
二柱子站在人群中间,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一字一句地念着那封信。
他念得很慢,很吃力,像一个初学的孩子。
当念到最后一句时,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在了冰冷的地砖上,整个人像一头被彻底击垮的牛,肩膀剧烈地抖动,却哭不出声来。
没有人去扶他。
老周师傅默默地走上前,将一杯刚从锅炉房打来的、还冒着热气的开水,塞进了他冰冷的手里。
转身时,这个烧了一辈子锅炉的男人,飞快地用粗糙的手背抹了一把眼睛。
风暴是在第五夜降临的。
那晚十点,没有约定,没有号召,IcU外的长廊里,自发地站了十几个男人。
他们大多是陪护的家属,穿着沾满灰尘的工装,或是洗得发白的旧衬衫。
当陈景明再次闭上眼睛时,他听到了此生最奇异的交响。
一个沙哑的关中口音响起:“妈,我想吃你擀的油泼面了……”
紧接着,一个带着浓重胶东腔的男声低吼:“爹!俺升职了!你看见了没!”
“老婆,对不起,我没陪你走完最后一程……”
“儿啊,是爸没本事……”
“那年要不是我……”
十几种方言,十几种人生,十几种被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悔、爱、恨、怨,在这一刻,冲破了“男子汉”的堤坝,交错着响起。
它们由低到高,由迟疑到坚定,竟在这条冰冷的医院走廊里,汇成了一股奇异、悲怆却又充满力量的和声。
值班的护士们再也无法维持镇定。
有人冲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任凭自己的哭声被水流掩盖;有人直接跪倒在走廊的拐角,泪流满面;小杨护士站在护士站里,看着眼前这幅超现实的画面,眼泪无声地滑落,打湿了那本写着《未说完的话》的手抄本。
而孙建国,独自一人坐在监控室里,屏幕墙上那十几个闭着眼、站得笔直的身影,像一排排沉默的兵马俑,正在发出灵魂的呐喊。
他看着屏幕,久久未动,仿佛被这股力量钉在了原地。
第二天清晨,医院一楼大厅的公告栏前,围满了人。
那块常年只贴着医疗收费标准和专家出诊信息的冰冷板面上,多了一张崭新的通知。
“通告:为更好地促进患者康复与家属身心健康,经院方研究决定,自即日起,IcU家属等候区设立‘亲情时间窗’。每日19:00至19:30,允许家属在此期间与亲人进行必要的情感交流(形式不限)。特此通知。”
落款处没有院长的签名,只有一个被反复擦拭过、印得格外清晰的医院钢印。
那一刻,远处住院部大楼后方,锅炉房高高的烟囱里,升起了一缕笔直的白烟,在清晨微蓝的天空下,像一个沉默而有力的回答。
陈景明站在人群外,看着那张通知,一周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巨大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靠着墙,缓缓坐下。
清晨的阳光穿过大厅的玻璃窗,在他身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斑。
这是七天以来,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可以闭上眼睛,而脑海里不再是IcU监护仪上那些跳动的曲线。
他不知道,一场他以为早已甩在身后的风暴,裹挟着他用半生去营造的城市生活,正搭乘着一列时速三百公里的高铁,朝着他飞速奔来。
他更不知道,那个他既爱又怕的、关于未来的难题,已经站在了医院的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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