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清脆的铃声,像一把锋利的刀,划破了暴雨后格外湿润厚重的寂静。
“挂号信!陈景明家的挂号信!”邮递员的嗓门洪亮,带着乡土特有的穿透力,在巷子里激起一圈回音。
李娟正在院子里收拾被雨水打落的枝叶,闻声直起身,快步迎了出去。
信封是牛皮纸的,很硬挺,上面盖着鲜红的邮戳和一个醒目的公章——“南湾县教育局”。
她把信递到陈景明面前,他正坐在那张老旧的八仙桌旁,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没有抬头,只是伸出手。
李娟将信封放到他掌心,他的手指立刻像最精密的探针,从信封的边缘开始,一寸寸地抚摸过去。
他的指尖停在了那个凸起的公章上,反复摩挲着那几个凹凸不平的汉字。
就在这一刻,他那早已模糊不堪的视野里,那套伴随了他半生的“标签系统”最后一次疯狂闪烁起来。
它不再是冰冷的蓝色词条,而是一幅幅滚烫的、泛黄的画面。
画面里,是一个年轻的、皮肤黝黑的男人,蹲在夏日毒辣的田埂上,正借着夕阳的余晖,笨拙地用唾沫沾湿手指,一遍遍数着一沓零碎的、带着汗味的钞票。
那是他的父亲。
【陈氏助学基金:受益人……】
父亲的身影背后,那一行行冰冷的文字开始溶解、碎裂,化作无数张鲜活的、稚嫩的笑脸。
是村东头的二丫,村西头的狗蛋,是那些他小时候只知道外号,却叫不出大名的伙伴。
每一个名字,都对应着一张考上县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对应着父亲悄悄塞过去的一笔钱。
那些钱,是父亲一担担麦子、一滴滴汗水换来的。
他一直以为父亲的标签是【沉默的庄稼汉】、【重男轻女的顽固老头】,直到此刻他才“看”清,那个男人真正的标签,早已用一生的行动,刻在了这片土地上——【初代麦田守望者】。
陈景明喉结滚动,他张了张嘴,一股沙哑、破裂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含混不清,却字字千钧。
“原来……你早就……教会我怎么当爹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右眼仅存的那一丝微弱的光影,如同被风吹灭的残烛,彻底熄灭了。
整个世界,沉入无边无际的、纯粹的黑暗与死寂。
但他笑了。
唇角缓缓上扬,是一个从未有过的、全然释放的弧度。
因为这一刻,他终于“看”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楚。
第二天上午,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陈家老宅门口,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孙建国从车上下来,身后跟着两名穿着便服、气质沉静的男女。
他今天没穿那身象征着权威的白大褂,只是一件普通的灰色夹克,手里拎着一台小巧的便携式录音设备。
“景明,”他径直走进院子,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县里正式批准了,‘情感支持区’试点项目,这是文件。”他将一个文件夹递给旁边的李娟,“我们想以‘声音归档角’为原型,做成一套标准化的心理干预模块,先期在十家对口支援的乡镇卫生院推广。这两位是省人民医院心理科的专家,来做实地评估。”
陈景明静静地“听”着,他能感受到孙建国走近时带起的风,和他说话时胸腔共鸣产生的微弱气流。
他微微侧过头,像是在倾听。
孙建国说完公事,犹豫了片刻,往前走了一步,将手里的录音设备递到陈景明的手边。
“这里面……是我录的一段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卸下防备后的疲惫,“如果……如果哪天我女儿,她愿意听了,麻烦你……替我交给她。”
陈景明的手指抚过设备,冰凉的金属外壳上,录音键微微凹陷,这是一个已经完成的动作。
他没有说话,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抬起手,摸索着找到孙建国的手臂,在他手心轻轻敲击了几下。
孙建国一愣,随即辨认出那是最简单的摩斯电码。
一短一长,一短,一短,一短一长一短。是字母“R”。
他正疑惑着,陈景明的手指又动了。
这一次,他用尽力气,一笔一划地写着。
孙建国感到自己的掌心被那粗糙的指节划过,带着一种灼人的力量。
“院——长,软——弱——不——可——怕,可——怕——的——是——以——为——自——己——不——该——软。”
孙建国猛地攥紧了拳头,将那句话,连同那个小小的录音设备,死死地握在了掌心。
李娟彻底放弃了回上海的念头。
她像个真正的女主人,挽起袖子,在老屋斑驳的土墙上,用孙建国带来的电钻,吃力地钉上了一排排木制搁板。
这里将成为乡村记忆馆的第一面陈列墙。
村民们陆陆续续送来了他们珍藏的“记忆”:一台落满灰尘的燕舞牌收录机,一本用毛笔字记录了三十年家庭开销的账本,一个豁了口的搪瓷茶缸,上面印着“赠给最可爱的人”。
小宇蹲在一旁,正专注地拼凑着一幅从旧书里找到的、已经泛黄的中国地图。
他忽然抬起头,仰着脸问:“妈妈,我们能把爷爷以前最喜欢摸的那棵老槐树的叶子,也带一片回上海吗?”
李娟的鼻子瞬间酸了,她丢下工具,走过去,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儿子。
当晚,母子俩没有开灯,并肩坐在院子里的竹床上,用手机的手电筒光照着,一页页地读着那本中文版的《麦田里的守望者》。
陈景明靠在堂屋的门框边,世界于他是一片虚无。
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的青石板传来一阵阵轻快的、有节奏的震动。
那是小宇读到有趣之处,双脚在竹床边兴奋晃动时,通过床腿、地面,传递过来的笑声。
那是他奔波半生,却从未真正给予过儿子的,一个宁静而完整的夜晚。
二柱子终究是要回深圳工地的。
临行前,他扛来一个巨大的、生了锈的铁皮扩音喇叭,那是他们工地上用来喊话的家伙。
他三两下爬上墙头,将喇叭牢牢地焊在了陈家院墙的最高处,喇叭口正对着村口的大路。
“万一……万一有人心里有话,又不敢走近,站远点也能喊出来。”他跳下墙,拍了拍手上的灰,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背影倔强得像一头牛。
可刚走到村口那棵大槐树下,他又猛地折返回来,一阵风似的冲到陈景明面前。
这个在工地上打架从不服软的汉子,眼眶红得吓人。
他一把抓住陈景明的手,摊开他的手掌,用自己的食指,一笔一划、用尽全身力气地写着。
“谢——谢——你——让——我——弟——听——见——家。”
陈景明反手握紧了他粗糙的手,用同样的方式,在他滚烫的手心里,郑重地回道:
“你——本——就——是——好——哥——哥。”
两个在尘世中翻滚了半辈子的男人,像两个失语的孩子,在那个清晨的院子里,久久相握,终于学会了如何拥抱彼此的伤口。
立秋那天,修葺一新的“说话的地方”,迎来了第一批使用者——十几个村里放暑假的孩子。
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走到麦克风前,小声说:“爸爸,你在上海的工地上打工,电视里说上海菜都很甜,我怕你吃不惯……我想你吃胖点。”
话音刚落,院角那个巨大的铁皮喇叭里,忽然传来一阵电流的“滋啦”声,紧接着,一个粗犷而疲惫的男人声音,响彻了整个院子:
“妞妞,好好听你妈的话,爸在这边都好,给你存了嫁妆钱,等爸过年回去……”
那是之前工友们寄来的录音带里,女孩父亲无意中录下的一段话。
全场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几秒钟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哭出了声,随即,压抑的啜泣、欣慰的叹息和雷鸣般的掌声混杂在一起,轰然爆发。
陈景明安详地坐在那把吱呀作响的藤椅上,感受着空气剧烈的震动,感受着人群涌动的体温,感受着那些狂喜与悲伤交织的情感波纹,如同潮水般一遍遍冲刷着他的身体。
他“看”到,那些曾将他死死捆绑的、名为“期望”、“责任”、“焦虑”的红色锁链,正在这股浪潮中,一根根地应声断裂。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流动的、温暖的蓝光,从他的心口涌出,沿着他的四肢百骸,蔓延至每一根指尖。
那道光,仿佛一片无边无际的、金色的麦浪,在他无声的黑暗世界里,正以一种磅礴而温柔的姿态,滚滚向前。
夜深了,喧嚣散尽,老宅恢复了宁静。
李娟坐在那张被岁月磨得光滑的八仙桌前,桌上一台崭新的平板电脑亮着冷白色的光,映着她若有所思的脸。
她的指尖,正缓缓划过那片冰冷的玻璃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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