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史宬的灯火彻夜未熄，映照着每个人脸上难以驱散的阴霾。周文渊的尸体被暂时安置在偏殿一张临时搬来的门板上，覆盖着白布，但那股无形的压抑感却弥漫在整个空间。东厂带来的仵作是个面色蜡黄、沉默寡言的老者，他正戴着麂皮手套，仔仔细细地查验着尸体。
“齿缝深处藏毒，以蜜蜡封存，咬破后见血封喉，瞬息毙命。”仵作的声音干涩平板，不带丝毫感情，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是早已失传的‘牵机引’，据传源自南疆巫蛊之术，炼制之法诡秘，尸身会在十二个时辰内逐渐僵化如铁，七日后方才软化。”
沈青棠站在稍远处，闻言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肩颈处被衣物遮盖的伤疤。那夜在祭坛下中的玄阴指力，其中夹杂的那一丝阴寒毒戾的气息，与这“牵机引”带给她的感觉，竟有几分同源般的熟悉，让她心底寒意更盛。
辛诚蹲在尸体旁，无视那开始散发出的淡淡异样气味，目光锐利如解剖刀，不放过任何细节。周文渊临死前那空洞而疯狂的笑容，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
“空心人……”他再次轻声咀嚼着这个称谓，指尖隔着空气，虚划过周文渊袖口内侧那个清晰的空心圆印记，以及手腕上那个更新的刺青。“他们似乎……真的摒弃了常人的情感与恐惧。”
曹焱猛地转过身，麒麟服的袍角在灯下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他的脸上混杂着挫败与暴怒：“这他妈到底是个什么鬼组织？老子执掌东厂缉事多年，江湖绿林、朝堂朋党，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为何对这‘空心人’竟似从未听闻？！”
“因为他们本就不是寻常的江湖帮派或政治团伙。”辛诚站起身，目光扫过库房内那些被触发后尚未完全拆除的机关，以及地上打斗的痕迹，“从雷火机关兽那超越时代的诡谲设计，到周文渊方才施展的、违背常理的‘柔骨’身法和阴毒内力，再到这瞬间夺命的‘牵机引’……这一切，都透着一股……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近乎妖异的气息。他们追求的，似乎是一种彻底的‘不同’。”
他走到一旁的书架边，取下一册《梦溪笔谈·补遗》，快速翻到某一页：“沈括在此处记载，他曾在一处疑似魏晋时期的方士古墓中，见过类似的空心圆标记。据墓中残存玉版记载，那是一个自称为‘窥天门’的隐秘传承所有，他们信奉‘天地有缺，人心有蔽’，认为唯有‘空心’以纳道，破除一切旧有束缚，方能得见真实，甚至……触及长生之门。”
“破旧立新……所以就要用雷火机关兽这等凶物，搅得天下大乱？”曹焱怒极反笑，声音中带着杀意。
“恐怕不止是混乱。”辛诚摇头，合上书卷，眼神深邃，“他们要的是彻底的重构。就像王莽改制，并非为了修补，而是意图用一套完全不同的、他们自认为完美的蓝图，取代现有的一切秩序、伦理乃至认知。‘空心’，或许是他们对理想状态的一种描述——摒弃个人欲望与情感，完全服务于那个终极目标。”
就在这时，窗外极高的夜空中，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凄厉到不似活物的鹰唳，尖锐得仿佛能刺破耳膜。
几乎在同一瞬间，库房内所有的灯火齐齐猛地摇曳、明灭不定，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风打着旋儿吹入，带着地底般的寒意，吹得书页哗啦啦乱响，几盏油灯甚至噗地一声熄灭！
“有绝顶高手靠近！气息……很诡异！”沈青棠瞬间汗毛倒竖，软剑已然出鞘，剑尖微颤，指向气息传来的方向，那是她习武以来从未感受过的、混合着极致危险与空洞虚无的压迫感。
曹焱也瞳孔骤缩，锵啷一声雁翎刀出鞘，厉声喝道：“结阵！戒备！”
所有番役立刻收缩，刀出鞘，弩上弦，组成防御阵型，紧张地望向大门方向。然而，预料中的强攻并未到来。
库房那扇沉重的大门，竟被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从外面缓缓推开，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一个身影，沐浴着门外清冷的月光，缓步而入。
来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甚至边缘有些磨损的青色文士衫，身形瘦削颀长，面色是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他看起来约莫四十上下年纪，眉眼清秀，甚至带着几分读书人特有的文弱书卷气，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幽深得如同古井，不见底，仿佛能吞噬所有的光线与情绪。
最令人心惊胆战的是他的步伐——明明行走在坚实的地面上，却给人一种飘忽不定、虚实难辨的错觉，仿佛他只是一个投射过来的幻影，随时会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他周身散发着一种与周文渊同源，却更加深邃、更加纯粹的虚无与冰冷。
“深夜叨扰，惊扰诸位雅兴，还望海涵。”来人拱手一礼，动作优雅标准，声音温和有礼，如同一位误入此间的访友书生，与这剑拔弩张、杀气弥漫的氛围格格不入。
曹焱刀锋直指，内力灌注，刀身发出细微的嗡鸣：“你是何人？！”
来人微微一笑，目光轻飘飘地扫过门板上周文渊的尸体，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件损坏的工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惋惜，轻轻摇头：“不成器的弟子，心性未纯，徒惹笑话，让诸位见笑了。”
这句话如同冰水泼入油锅，让所有人心头巨震！弟子？！周文渊这等人物，竟然只是他的弟子？！
“你就是‘空心人’？”辛诚上前一步，毫无畏惧地与来人对视，试图看透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来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辛诚，那目光带着一种研究者审视稀有标本的专注与好奇：“你便是辛诚？果然……名不虚传。”他的目光在辛诚身上细细流转，仿佛在欣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如此纯粹剔透的心志，如此敏锐近乎道的感知力……真是尘世中难得的珍品。可惜，可惜，仍被皮囊所困，被情义所累。”
沈青棠剑尖一颤，瞬间移至辛诚侧前方，冷喝道：“休要在此故弄玄虚！”
来人却丝毫不以为意，目光依旧停留在辛诚身上，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蛊惑人心的磁性：“世人皆苦，为欲望填充，为名利奔波，为情爱痴缠，如同负壳之蜗，步履维艰。双眼被迷雾所遮，双耳被喧嚣所塞。唯有空心，方能照见万物本真，聆听到……星轨移动的韵律，感受到……门扉开启的悸动。”
他的话语渐渐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狂热，目光扫过众人，仿佛在怜悯一群懵懂无知的孩童：“你们可知，就在此刻，北垣帝星晦暗，辅星偏移，亘古未有的‘星轨’正在交汇？这是千载难逢的‘窗口’，是‘门’即将洞开的先兆！届时，旧的枷锁将被打破，新的纪元将会降临！这沉疴积重的人间，需要一场彻底的洗礼！”
“痴心妄想！妖言惑众！”曹焱听得心头火起，更感毛骨悚然，挥刀上前，“给我拿下！死活不论！”
番役们得令，如狼似虎般扑上。然而，来人的身法已然超出了众人理解的范畴。他在刀光剑影、弩箭攒射中，如同闲庭信步，身形扭曲折叠，每每以毫厘之差避开所有攻击，衣袂飘飞，竟无一人能触及其一片衣角！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违背物理常理的流畅与诡异。
沈青棠娇叱一声，内力催至巅峰，使出了压箱底的绝学“惊鸿破云剑”。剑化长虹，去势如电，剑气凌厉无匹，直取对方咽喉要害，剑势之快，几乎超越了视觉捕捉的极限！
来人终于第一次微微色变，似乎没料到沈青棠重伤之下仍有如此爆发。他身形如鬼魅般急退，袖中滑出一柄非金非木、颜色暗沉的短杖，看似缓慢，却精准无比地点在剑尖最为薄弱之处。
“叮——！”
一声清脆却沉闷的异响！沈青棠只觉一股远比周文渊精纯阴寒数倍的诡异内力顺着剑身倒卷而回，整条手臂瞬间冰麻，气血翻涌，险些吐血！她借力后翻，落地后连退三步才稳住身形，脸上血色尽褪。
“好剑法！好决绝！”来人赞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随即被更深的空洞取代。他手中短杖突然无风自动，杖头一点幽光闪现，随即，一团浓稠如墨、散发着刺鼻腥甜气味的黑雾凭空爆开，迅速弥漫！
“小心毒障！”辛诚急呼，同时屏住呼吸。
黑雾迅速笼罩了大片区域，视线受阻，番役们一阵骚乱。雾中传来来人飘忽不定、仿佛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的声音：“今日机缘一会，甚是难得。这份薄礼，权当见面之仪，还请笑纳——”
话音未落，数个龙眼大小、黝黑无光的圆球从黑雾不同方向激射而出，落地即爆！
“轰！轰！轰！”
并非震耳欲聋的巨响，而是沉闷的、仿佛能震动脏腑的低沉爆炸声！火光不大，却爆发出大量浓密刺鼻的黄色烟雾，与黑雾混合，更加阻碍视线，并且带有强烈的刺激性，让人双眼流泪，喉咙灼痛！
“是毒烟弹！掩住口鼻！快退！”曹焱经验丰富，立刻判断出这不是寻常火药，大声疾呼。
库房中顿时一片混乱，咳嗽声、惊呼声、碰撞声不绝于耳。待到番役们勉强驱散部分毒烟，视线稍微清晰时，来人早已不见踪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只在原地，周文渊的尸体旁边，留下了一个用不知名粉末勾勒出的、边缘闪烁着微弱磷光的、深深的空心圆印记。
沈青棠还要仗剑追出，却被辛诚一把拉住手腕，他的手指冰凉而用力：“穷寇莫追。此人……深不可测。”
曹焱一边指挥人手救治被毒烟所伤的部下，清点损失，一边脸色铁青地环顾狼藉的现场。所幸爆炸威力控制得极其精准，似乎意在制造混乱而非杀伤，受伤者多为吸入毒烟所致。但他的心情却比吃了苍蝇还要难受：“此人来去自如，武功诡异莫测，若是存心暗杀……”
辛诚走到那个空心圆印记旁，蹲下身，仔细观察着那闪烁的磷光，轻声道：“他若是要杀人，方才我们……或许都已经死了。”
“那他来此究竟为何？”沈青棠压下喉头的腥甜，不解地问道，对方的行为完全不合常理。
“示威。展示力量。”辛诚站起身，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空，北方天际，几颗星辰似乎格外明亮，带着一种不祥的静谧，“也是……一种宣告。宣告他们的存在，宣告他们的目的，以及……”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对我们，尤其是对我……的一种试探。”
他回想起那人看他的眼神，那是一种看到了有趣玩具，又或是……看到了某种“材料”的眼神。
空心人的真面目，终于撕开一角，显露其冰山之下那庞大、诡异而恐怖的阴影。但随之而来的，不是拨云见日的清明，而是更加浓重、更加令人窒息的迷雾。
这一夜，皇史宬内无人能眠。每个人心中都沉甸甸地压着那空洞的眼神、诡异的身法、狂热的话语，以及那个闪烁着磷光的空心圆。
星轨偏移，门扉将启……
这不再仅仅是一个案件的线索，更像是一则预示着未知灾劫的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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