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造署的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潮湿木料和金属锈蚀混合的气味。几个匠人模样的正围坐在廊下，用刘远洋听不懂的土话大声争论着什么，中间摆着一张画得歪歪扭扭的图纸。角落里，一个老匠人慢吞吞地刨着木花，动作透着一股认命般的迟缓。
刘远洋的踏入，并未引起太多注意。直到他出示了工部文书，廊下那群人才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带着审视、好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一个穿着皱巴巴官服、师爷模样的人小跑着从正堂出来，验看过文书，脸上堆起客套而疏离的笑容：“哎呀呀，可是京城来的刘工师？失敬失敬！在下姓胡，是署里的书办。署丞大人今日去城外矿场了，吩咐下来，若刘工师到了，先安顿下来。”
胡书办口中的安顿，不过是署衙后院一间久无人居的厢房。屋内潮湿，墙角爬着青苔，除了一床一桌一椅，别无他物。胡书办略显尴尬地搓着手：“桂州地僻，条件简陋，委屈刘工师了。”
刘远洋并不在意，谢过之后，便提出想去工坊看看。
所谓的工坊，就是院子东西两侧的几排大棚子。东边是木作，西边是铁器。工具磨损严重，材料堆放杂乱，与刘家坳井然有序的工坊相比，这里更像一个混乱的集市。匠人们的工作状态也颇为松散，见他这个新来的“京官”巡视，大多只是懒懒地抬下眼皮，手上的活计并不见加快。
胡书办陪着，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刘工师也看到了，署里就这个情况。匠户名额不足，有本事的要么被调去更好的地方，要么自己寻门路跑了。留下的，多是……唉，混口饭吃。朝廷的活计催得紧，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正说着，一个满手油污的年轻匠人急匆匆跑来，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对胡书办道：“书办，不好了！给怀远军堡修的那批弓弩，机括又卡死了！王头儿试了半天，弄不好，说明天就要交付，这……这可咋整？”
胡书办脸色一苦，下意识地看向刘远洋。
刘远洋不动声色：“带我去看看。”
在铁器坊深处，几架制式弓弩堆在一旁，几个匠人围着其中一架，愁眉不展。一个膀大腰圆、肤色黝黑的汉子正对着那卡死的青铜机括发脾气，骂骂咧咧，显然就是“王头儿”。
刘远洋上前，仔细观察。这弓弩机括结构并不复杂，但制作粗糙，公差极大，加上南地潮湿，金属易锈，导致联动部位卡死。王头儿试图用蛮力敲打，反而让变形更严重。
“可否借工具一用？”刘远洋语气平和。
王头儿狐疑地看他一眼，还是递过一把小巧的锉刀和锤子。刘远洋没有直接去撬卡死的部位，而是先用细锉小心清理机括缝隙里的锈迹和污垢，又让人取来少许菜油，滴入关节处浸润。随后，他用锤柄轻轻敲击机括的几个非关键受力点，动作轻柔而富有节奏，仿佛在安抚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周围匠人都屏息看着，不少人脸上带着不信。这等军中器械，最是棘手，连王头儿这署里手艺最好的都束手无策，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京官能行？
片刻之后，刘远洋用一根细铁签插入机括某处，轻轻一别。只听“咔”一声轻响，那死死咬合的机括竟松动了！他再用手一扳，整个弩机便顺畅地复位。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
王头儿瞪大了眼睛，一把抢过弩机，来回扳动几次，果然灵活如初。他抬起头，看向刘远洋的目光变了，之前的轻视和不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一丝敬佩。
“你……你怎么弄的？”王头儿嗓门依旧大，但语气缓和了许多。
“锈蚀卡滞，蛮力只会雪上加霜。需先清污润滑，再寻其受力薄弱之处震松，便可无损解开。”刘远洋简单解释了一句，又道，“这几架弩机问题类似，可按此法处理。另外，此批机括铸件公差太大，乃是根源。若想长治久安，需在铸造时改进模具，严格控制尺寸，装配时再加以选配研磨。”
王头儿听得似懂非懂，但“改进模具”、“控制尺寸”这些词，让他意识到眼前这人绝非等闲。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刘……刘工师，您是有真本事的！俺老王服了！以后这铁器坊，您多指点！”
胡书办在一旁看得眉开眼笑，连忙打圆场：“太好了！刘工师一来就解了燃眉之急！真是署里的福气啊！”
刘远洋淡然一笑，并未因这点小成绩而自得。他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始。要在这桂州督造署立足，并暗中推行自己的理念，需要做的还很多。
接下来的几天，他并未急着发号施令，而是默默观察。他发现署里并非没有能人，比如王头儿，虽然性子粗豪，但打铁的经验极其丰富，火候掌控是一绝；木作那边有个姓何的老匠人，眼神不好，但凭手感就能做出严丝合缝的榫卯；甚至那几个整天用土话争论的匠人，对于本地特有的藤编、竹制结构，也有其独到之处。
这里缺乏的，是有效的组织，是标准的流程，是更优化的设计理念，以及……一种精益求精的魂。
他也感受到了无形的隔阂。除了王头儿等少数几人因佩服他的技艺而主动接近，大多数匠人对他这个空降的“京官”仍保持着距离。他们习惯了散漫，习惯了应付，对于任何可能改变现状的力量，都本能地抗拒。
刘远洋并不急于打破这种隔阂。他先从王头儿的铁器坊入手，针对那批问题弩机，亲自绘制了改进后的模具图纸，并耐心讲解如何通过刮研技巧，在现有粗糙铸件的基础上进行选配组装，提升良品率。
王头儿将信将疑地试了，效果立竿见影。交付给军堡的弓弩，不仅解决了卡滞问题，连带着击发力度和稳定性都提升了一截。军堡那边破天荒地传来了嘉许的话。
消息在小小的督造署里不胫而走。匠人们开始用新的眼光打量这个整日泡在工坊里、满手油污却毫无架子的刘工师。
南国的夜，潮湿闷热。刘远洋在昏暗的油灯下，仔细记录着白日的观察：本地特有木材的性状，藤条的韧性数据，匠人们展现出的独特手艺……他知道，要在这里扎根，不能只靠来自北方的“先进”技艺，更需与本地智慧相结合。
窗外，不知名的夜虫鸣叫着，声音密集而富有生机。刘远洋搁下笔，望向北方。刘家坳此刻应是天高云淡了吧？小翠、石头、铁蛋爷爷他们，又面临着怎样的局面？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牵挂。路，要一步一步走。火种，需一处一处点燃。这桂州督造署，便是他在南国播下的第一颗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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