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是深不见底、郁郁葱葱、望不到边的广阔山谷，浓郁的绿色层次分明，如同打翻了的调色盘。
远处，是连绵起伏、在午后阳光下呈现出不同青色层次的远山，一层叠着一层，直至融入天际。
更远处，一条河流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银光，像一条柔韧的丝带，蜿蜒曲折，静静地穿过广袤无垠的大地，最终消失在天与地交接的模糊界线。
天空是那种毫无杂质的、高远的湛蓝色，几朵白云被高空的风拉扯成纤细的丝絮状，缓慢地飘移。
阳光毫无遮挡地、慷慨地倾泻下来，温暖而强烈，洒在身上，却不再让人觉得烦躁，反而有一种被自然之力拥抱的错觉。
这里的风更大，更野，更毫无顾忌。它呼啸着吹拂而来，鼓起她的外套，吹得她衣袂翻飞，长发疯狂舞动，几乎站立不稳。
这风霸道地穿透衣料，仿佛要强行钻入她的每一个毛孔，将她积压在胸腔里的所有郁闷、委屈、自我怀疑、恐惧和不甘，都蛮横地、彻底地吹走。
在这宏大、磅礴、静谧却又充满原始力量的天地面前，人类的那点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阴谋算计、利益挣扎……忽然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
顾炜深走到她身边，双手插在裤袋里，墨镜不知何时摘了下来，他也静静地看着远方，看着那天地相接的壮阔线条。
他没有看她，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说些欠揍的话来打破沉默，只是安静地陪着。
叶安歆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清冽、冰凉，带着松针的清香和阳光晒过的泥土味道，猛地灌入肺腑，冲得她混沌发胀的头脑都清醒、刺痛了几分。
胸口中那团堵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名为“屈辱”、“绝望”、“自厌”的硬块，在这旷野毫无保留的风和无垠天地的巨大包容之下，似乎被吹得松动了一些，融化了一角。
她依然觉得自己没用，依然对那桩婚约、对裴渊、对前路感到深深的恐惧和无力。
但此刻，站在这里，感受着这天地间的浩大风声和壮阔无私的景色，那种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窒息般的压抑感，奇异地减轻了。
她不需要苍白的语言安慰，也不需要刺耳的激将法。
顾炜深什么安慰的话也没有说，甚至刚才还狠狠刺了她几句。
可他带她来了这里。
他只是带她来，用这最直接最野蛮的方式，让她亲眼看看，这个世界有多大，多辽阔。眼前的困境，或许无法立刻解决，但它绝非人生的全部。
风声在她耳边呼啸，是此刻唯一的、也是最振聋发聩的回答。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气息灌入肺腑，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清醒。 顾炜深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递过来一罐冰咖啡。
他自己也拿着一罐，拉开拉环，喝了一口。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看着远方的山峦叠嶂。
“心情好点了？”顾炜深开口，声音难得的平静，没有了之前的戏谑。
叶安歆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愤怒和自厌被风吹散后，剩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茫然。
顾炜深看着远方，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在回忆什么。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些：“叶安歆，你觉得……什么样才算有用？什么样才算没用？”
他没等叶安歆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里带着一种与他平日形象截然不同的、近乎沧桑的平静：“你看我妈，桑曼婷。”
叶安歆微微一怔，看向他。
桑阿姨？那个总是妆容精致、气场强大、言语犀利的顾夫人？
“她现在看起来够厉害了吧？雷厉风行，说一不二，谁都不敢轻易招惹。”顾炜深的嘴角扯出一抹复杂的弧度，像是笑，又像是嘲弄，“可她年轻时，可是红透半边天、蜚声国际的超模。t台上的绝对王者，杂志封面的宠儿，走到哪儿都是光芒万丈的焦点，在t台上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笑起来……媒体都说她是‘被阳光吻过的女孩’，温柔得像一汪能融化一切的春水，干净又纯粹。那时候的她自信张扬……”
他的目光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穿透时光，回忆某些久远的、只在影像资料里见过的泛黄画面，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唏嘘。
叶安歆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很难将顾炜深描述的形象和现在那位气势迫人的桑阿姨联系起来。
“然后呢？”她忍不住问。
“然后？”顾炜深嗤笑一声，带着凉意，“然后在一场宴会上，遇到了当时还是顾家大少爷的我爸，顾司礼。惊鸿一瞥？或许吧。但我爸那个人，看上的东西，就一定要弄到手，不管用什么手段。” 他的声音平静，却透着一丝冰冷的寒意：“强取豪夺，威逼利诱……具体用了什么方法，我不清楚，也没人敢细说。总之，结果就是，我外公家的生意差点破产，我妈如日中天的模特生涯被迫戛然而止。斩断所有梦想和锋芒，嫁入顾家这个巨大的黄金牢笼。她嫁给了我爸之后，很快有了我。”
山风呼啸着吹过，带来一阵凉意。
叶安歆屏住了呼吸，仿佛看到了那个曾经光芒万丈、笑容灿烂的女孩，是如何被硬生生折断翅膀，拖入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用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铺直叙的语气讲述着这段听起来如同狗血豪门恩怨的故事，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轶事。
“从一个万众瞩目的超模，变成一个必须符合顾家 expectations 的豪门太太，相夫教子，周旋于各种虚伪的应酬……你觉得，她当时挣扎过吗？痛苦过吗？觉得自己没用吗？”
顾炜深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叶安歆心上。
“她变了，彻底变了。”他看着远方，眼神空洞，“那个温柔得像水、灿烂得像阳光一样的桑曼婷，死了。从精神到内核，彻底死了。活下来的是现在这个冷漠、强势、甚至有些刻薄的顾夫人。她用一层厚厚的盔甲把自己包裹起来，因为只有变得比所有人都强硬，她才能在那个家里，在那个圈子里，站稳脚跟，甚至……保护她想保护的人，比如我。”
“知道为什么吗？知道一个人怎么会变得这么彻底吗？”
叶安歆不知何时已经微微转过了头，红肿无神的眼睛怔怔地看着他，显然被他这番冰冷直白的话吸引了注意力，甚至暂时压过了自身的痛苦。
“因为在这个地方，光有爱和温柔活不下去！天真和纯粹只会被啃得骨头都不剩！她得变得强硬，得竖起全身的刺，得把心肠淬炼得硬如铁石，得学会最精明的算计和最狠厉的自保手段！因为她不仅要面对外面无数虎视眈眈、等着抓顾家把柄、看顾家笑话的眼睛和明枪暗箭，还得时时刻刻防备着内部可能存在的冷箭，保护好自己不被吞噬，以及……”
他再次停顿，这次停顿的时间更长，声音里那丝涩意明显了些。
“以及保护好我。确保我不会成为别人用来拿捏她的软肋，确保我能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所谓‘豪门’里，平安健康地长大成人。”
顾炜深仿佛陷入了某种灰暗的童年回忆里，声音里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和晦暗：“我小时候……记得最清楚的，不是什么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温馨场面——那种场面太少了，少得像表演。我记得的，是那些没完没了、让人喘不过气的家宴，是那些表面上对你笑呵呵、亲热得不得了，一转脸就能因为我妈一点点‘不合规矩’的举动——比如不小心用错了某道菜的餐具，或者穿了一件稍微亮眼了些、被他们说成‘不够庄重’的礼服——就能在背后嚼上好几天舌根，甚至跑到我爷爷奶奶面前阴阳怪气、上眼药的所谓亲戚！”
他扯出一个极其嘲讽的冷笑，那笑意里带着孩童时期无法理解也无法反抗的屈辱和愤怒：“我爸！呵，那时候他正卯足了劲跟我那几个叔叔伯伯争权夺利，一心要争取顾氏的掌权机会，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就算偶尔在家，脑子里装的也全是生意、算计和怎么压过他那几个兄弟。”
他的语气变得低沉，带着一种为母亲感到深深不平的郁气和无奈：“那时候，我妈她能靠谁？谁也靠不了！我爷爷奶奶觉得她出身不够‘正统’，潜意识里或许也纵容着那些刁难。他们当时给我爸选择了妻子，但偏偏我爸不愿意，使我爷爷奶奶对他很有意见。她只能靠自己！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丢掉她在模特圈养成的所有自由散漫、真性情，必须比那些从小就在豪门深宅里耳濡目染、精通各种规矩和阴谋的女人更懂规矩，更强势，更不好惹！她得学会怎么用更刻薄、更一针见血的话把那些挑衅怼回去，得学会怎么用更精明、更狠辣的手段挡住那些笑里藏刀的算计，怎么在孤立无援、甚至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不仅小心翼翼地保护好自己不被那些流言蜚语和阴谋诡计吞噬，还得……拼尽全力地保护好我，不让我成为别人攻击她的靶子，或者被这个环境的冷漠所伤害。”
他顿了顿，收回目光，看向身旁怔忪的叶安歆，眼神里没有了平时的玩世不恭，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残酷的清醒：“叶安歆，你说没用？什么是没用？被无法反抗的力量按着头屈服，就是没用吗？那我妈呢？她当初的屈服，换来家族的平安，换来我的出生和成长，甚至换来了她后来用自己的方式夺回的权力和地位——这算有用，还是没用？”
“生活有时候就是他妈的这么混蛋！”顾炜深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懑，“它才不会管你准没准备好，想不想要，就会把一堆破事砸到你头上！哭？逃避？可以，但没用。有用的，是活下去，是哪怕被打趴下了，也得想办法从泥地里抠出点能让自己站稳的东西！”
“你现在的处境是很难，很恶心。”他看向叶安歆，目光锐利，“但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们这帮朋友。老爷子是固执，裴渊是可恶，但这不是绝路。觉得没用？那就想办法让自己变得有用！觉得反抗不了？那就先蛰伏，等机会！而不是像个鸵鸟一样把头埋起来，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可怜的倒霉蛋！”
他的话语像兜头泼下的一盆冰水，刺骨，却也让叶安歆一个激灵，从那种自怨自艾的情绪中彻底清醒过来。
她看着顾炜深，看着他眼中那份与他年龄不符的、源自母亲经历的清醒和冷厉，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风依旧在吹，吹得她眼睛发涩，却不再是想要流泪的酸涩。
她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那片辽阔的天地仿佛也向她敞开了一丝缝隙。
顾炜深没有安慰她，却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撕开了她的伤口，让她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或许更加艰难、却更加真实的，活下去、甚至杀出一条血路的可能。
手中的冰咖啡罐外凝结的水珠，冰凉地贴合着她的掌心。
她用力握紧了那罐咖啡，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冰冷的力量。
“顾炜深，”她终于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带着一丝重新凝聚起来的微光，“……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还有，谢谢你的……不安慰。 顾炜深瞥了她一眼，又恢复了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个剖析往事、言辞犀利的人不是他。
他拉开易拉环，喝了一大口咖啡，含糊道：“谢什么？少爷我闲着也是闲着。走了，送你回去，免得卿倾说我拐带她家宝贝室友。”
车子再次发动，引擎的轰鸣声在山间回荡。叶安歆最后看了一眼那辽阔的天地，转身上了车。
回去的路依旧漫长，但她心中的那片冰原，似乎被这旷野的风，吹开了一道裂缝，透进了一丝微光。
桑曼婷的故事像一面冰冷而真实的镜子，映照出残酷，也映照出了一种扭曲却顽强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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