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武堂内,最大的一个讲堂已被临时改造。寻常的桌椅被撤去,取而代之的是位于房间正中央,一个巨大的、以黏土、石膏和颜料精心制作的沙盘。沙盘上山峦起伏,河谷纵横,城池、关隘、道路、树林一应俱全,正是模拟蓟镇至辽西一带的典型地形。沙盘四周,围站着数十名学员,分作两拨,泾渭分明。
一拨以新军学员为主,簇拥着一名被临时指定为“蓝军指挥”的年轻哨官。他们大多神色沉静,目光专注地在沙盘和手中拿着的几张写满数据、绘有简图的纸张间移动,不时低声交换着意见。他们中还有两人,专门负责在沙盘上用小旗和模型标记敌我态势。
另一拨则以边军学员为主,围绕在一名身材魁梧、面带傲气的青年军官身边。此人名叫李宏祚,乃是大同镇一名游击将军之子,自幼习武,弓马娴熟,在边军中亦小有名气,被选入讲武堂后,对那些“纸上谈兵”的课程颇不以为然。此刻他被推举为“红军指挥”,抱着胳膊,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笑,打量着对面的“对手”和那精致的沙盘,眼神中带着审视与不屑。
今日的课程,是由新任兵法教官茅元仪主持的第一次实战沙盘推演。孙应元端坐于一旁督看,神色平静。
茅元仪走到沙盘前,朗声道:“今日推演课题:红军(边军学员),兵力三千,步骑混编,依托此‘青山堡’及周边地形组织防御。蓝军(新军学员),兵力两千五百,纯步兵,配属轻型野战炮六门,任务是攻克‘青山堡’。”
他顿了顿,补充规则:“推演以时辰为单位进行。双方指挥下达指令后,由教官组根据地形、兵力、装备、士气等因素裁定结果。现在,给予双方两刻钟时间,进行战前筹划。开始!”
命令一下,两边立刻行动了起来。
李宏祚那边,反应迅速而直接。他大步走到沙盘前,用手指点着“青山堡”及其周围几个制高点,声若洪钟:“这有何难?堡墙坚固,易守难攻!王把总,带你的人马五百,前出至左侧山梁,多设旌旗,以为疑兵,牵制敌军!赵哨官,率骑兵五百,隐于堡后河谷,听我号令,随时准备出击,冲垮敌阵!其余步卒,随我登城守御,滚木礌石、弓箭火铳备足!凭他什么新军,想要硬啃下这青山堡,也得崩掉几颗牙!”
他的部署,完全是边军传统的守城战法思路,依托坚城,利用骑兵机动性进行侧击或反冲击,强调将领的临阵决断和个人勇武。周围的边军学员纷纷点头,觉得此策稳妥,正该如此。有人甚至已经开始摩拳擦掌,仿佛真的要在城头与敌搏杀。
反观蓝军这边,气氛则截然不同。那位年轻的哨官并未急于下达命令,而是先与身边的几名学员——他们临时扮演着参谋的角色——围在一起,低声而快速地讨论。
“地图测绘班提供的地形数据复核无误,青山堡东南侧坡度较缓,但射界良好,堡墙高三丈五尺,墙体为夯土包砖……”
“我军火炮最大射程八百步,有效射程五百步,需推进至堡前四百步内,方可对墙垛后守军形成有效压制。”
“侦察哨模拟报告,敌在左侧山梁有活动迹象,疑有伏兵或疑兵;堡后河谷地带,发现少量马蹄印,判断有骑兵隐匿。”
“我军纯步兵,无骑兵掩护,需特别注意侧翼与后方安全。弹药基数可供持续作战四个时辰……”
一条条信息被汇总、分析。那哨官凝神听着,目光在沙盘上不断移动衡量。片刻后,他抬起头,开始下达一连串清晰而细致的指令,与他扮演参谋角色的同窗配合默契:
“第一步兵队,配属两门火炮,前出至敌堡东南八百步外构筑简易阵地,以散兵线对敌堡进行火力侦察和骚扰,重点记录敌军火力点位置及反击规律。”
“第二步兵队,配属两门火炮,向左翼迂回,占领此处无名高地,建立支撑点,监视并压制敌方山梁疑兵,若敌骑兵从河谷出击,则以交叉火力封锁其通道。”
“第三步兵队,配属两门火炮,为本队预备队,于主攻方向后方隐蔽待命,同时派出警戒小组,确保后方与侧翼安全。”
“工兵组,随第一步兵队行动,于夜间向前挖掘交通壕,目标是抵近至敌堡墙三百步内,建立前进攻击出发阵地。”
“所有单位,保持通信旗语畅通,每半个时辰汇报一次情况……”
这一连串部署,听得对面的李宏祚等人眉头越皱越紧。什么火力侦察、交通壕、支撑点、交叉火力……许多词汇他们闻所未闻,只觉得繁琐无比,全无沙场决战的痛快。
“故弄玄虚!”李宏祚低声嗤笑一声。
茅元仪与孙应元对视一眼,均未作声,只是示意推演按蓝军方案进入第一阶段。
沙盘上,代表蓝军的小旗开始按照指令移动。第一步兵队在远距离上开始进行零星的、看似无规律的射击。李宏祚按照预定计划,命令城头守军开火还击,一时间,沙盘上“枪声”大作。
然而,蓝军散兵线疏散,又处于火炮最大射程边缘,城头守军的反击效果甚微。反而蓝军这边的观测手,不断将城头火力点的位置、射击频率等信息记录并传回。
一个时辰后,蓝军指挥根据反馈信息,调整部署,命令炮兵集中火力,对已探明的几个敌军密集火力点进行了一轮急促射击。沙盘裁定,红军城头守军出现一定伤亡和混乱。
李宏祚脸色有些难看了。
到了“夜间”,蓝军工兵开始挖掘交通壕。沙盘上,代表壕沟的浅槽向着青山堡方向缓慢而坚定地延伸。李宏祚试图派小股部队出城破坏,但都被蓝军预设的警戒和支援火力击退。
第二天,蓝军的交通壕已经挖到了距离堡墙仅三百余步的位置。攻击出发阵地建立完毕。第二步兵队也牢牢控制住了无名高地,使得李宏祚布置在左翼的疑兵和隐匿在河谷的骑兵,完全失去了突然性。
直到此时,蓝军指挥才动用了预备队。第三步兵队进入前沿交通壕,与第一步兵队汇合。所有六门火炮前推,在步兵掩护下,于近距离对青山堡东南角一段被重点“照顾”过的墙体,进行了长达半个时辰的集中轰击。
沙盘裁定:东南角堡墙出现坍塌,形成缺口。
“红军骑兵出击!”李宏祚不甘坐以待毙,发出了他预备已久的反击命令。
然而,早已严阵以待的蓝军第二队和主攻方向的侧射火力,形成了交叉火网。沙盘上,代表红军骑兵的模型在冲击途中遭到了“毁灭性”打击,损失惨重,未能接近蓝军主阵地。
“蓝军,发起总攻!”随着年轻哨官一声令下,蓄势已久的蓝军步兵,从交通壕中跃出,以散兵线冲锋,重点突击城墙缺口。
结果毫无悬念。在绝对的火力优势和充分的准备面前,残余的守军无法阻挡。代表蓝军的小旗,最终插上了青山堡的城头。
推演结束,蓝军胜。
讲堂内一片寂静。李宏祚和他身边的边军学员,脸色阵红阵白,难以接受这个结果。他们兵力占优,据守坚城,还有骑兵,怎么就输给了兵力更少、全是步兵的对手?而且输得如此……憋屈!仿佛一身力气,还没使出来,就被无形的绳索捆得结结实实。
那名年轻的新军哨官,则带着他的“参谋”们,开始进行推演复盘,分析每一步决策的得失,哪些情报起到了关键作用,哪些协同可以做得更好。其冷静、客观的态度,与另一边沮丧、不服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
茅元仪深吸一口气,走到沙盘前,环视众人,尤其是那些面露困惑与不服的边军学员:“诸位可知,蓝军为何能胜?”
他自问自答:“非是蓝军士卒比红军勇猛,亦非火炮如何犀利。关键在于,蓝军自始至终,都在用一个完整的‘体系’作战!这个体系,依赖于战前周密的情报搜集与分析,依赖于战中持续的信息传递与反馈,依赖于各兵种之间精准的协同,更依赖于指挥层基于这些信息,做出的理性决策与计划!”
他指着沙盘上那些代表交通壕、支撑点、炮兵阵地的标记:“而红军,依赖的仍是主将的个人经验与勇武,战术单一,信息闭塞,各部队之间缺乏有效协同。在这样一个缜密的体系面前,个人勇武,就如同浪花拍击礁石,纵能溅起些许水花,却难撼其分毫!”
孙应元此时也站起身,沉声道:“茅教官所言,便是讲武堂要传授给诸位的‘谋略’之真谛!战场,非是逞血气之勇之地。为将者,须知己知彼,须知天知地,更要学会如何调动麾下所有力量,形成合力!这,便是参谋作业之重要性!望诸位谨记今日之败,深思其中缘由!”
李宏祚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却发现无从驳起。他回想起推演过程中,对方那如同抽丝剥茧般、一步步将己方逼入绝境的战术,那种一切行动仿佛都在对方预料之中的无力感,额头上不禁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第一次意识到,战争,或许真的不再是他们过去所熟悉的那种样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在这些来自边军的学员们心中激荡开来。
孙应元看着这些陷入沉思的学员,对茅元仪微微颔首。他知道,这第一次推演带来的思想冲击,远比十堂理论课更为深刻。新军事思想的种子,正以其强大的说服力,开始在这些未来军官的心中,破开坚硬的土壤。
喜欢崇祯:我的大明工业帝国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崇祯:我的大明工业帝国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