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铁水奔流的轰鸣,似乎还在北京城的砖石缝隙间隐隐回荡,但其带来的涟漪,却已迅速在更深层、更暗涌的水域中,激起了截然不同的波澜。
与前门大街、棋盘街那些因“官布”、“官铁”问世而议论纷纷、或喜或忧的普通商户不同,在内城一些深宅大院、隐秘茶肆之中,酝酿着的是一种更为阴郁和愤怒的情绪。
灯市口附近,一家门脸不起眼、内里却极为雅致静谧的茶舍。最里间的雅座,熏香袅袅,隔绝了外间的喧嚣。三人围坐在一张紫檀木茶海旁,气氛却与这闲适的环境格格不入。
上首一位,身着簇新便服,面皮白净,手指保养得极好,正是吏科都给事中许显纯。他虽在阉党倒台后及时“迷途知返”,凭借弹劾几个无关紧要的阉党余孽勉强保住了位置,但权势已大不如前,对新政更是心怀怨怼。左下首坐着一位身材微胖、穿着绸缎常服的中年人,是京城有名的布商,也是松江布在北京城最大的代理商之一,姓周名奎。右下首则是一位面色黝黑、手指关节粗大的老者,乃是京畿一带颇有声望的铁行会首,姓赵名德柱。
“许大人,您可得给咱们这些小民做主啊!”周奎哭丧着脸,率先开口,声音带着哭腔,“那‘皇家纺织工坊’出的‘官布’,用料扎实,织得又密又匀,价格却比咱们从江南运来的上等松江布还低了三成!这……这还让咱们怎么活?铺子里的伙计都快养不起了!”
他拿起手边一块带来的“官布”样品,又抖开一块自己铺子里最好的松江布,放在一起对比。即便是许显纯这等不谙商事的人,也能明显看出,“官布”在厚度、均匀度和染色牢固度上,确实胜出一筹。
赵德柱闷哼一声,声音粗嘎,带着火星子:“周掌柜的布好歹还能摆出来卖,我那铁匠铺,都快成摆设了!格物院下属的工坊出的农具、铁锅,用的都是西山好铁,坚韧耐用,价钱却比我用山西生铁打出来的还便宜!官府这是要断了我们几千号铁匠、学徒的生路啊!说什么‘标准’,不就是想把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挤垮,好让他们一家独大吗?”
许显纯慢条斯理地端起面前的景德镇薄胎瓷杯,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才淡淡道:“两位稍安勿躁。陛下锐意革新,重用徐光启、宋应星等‘实务’之臣,欲行富国强兵之策。这‘官布’、‘官铁’,亦是新政一环,本官人微言轻,又能如何?”
周奎急切道:“大人!这哪里是富国,分明是与民争利!自古以来,农桑、工肆,皆由民间经营,方显盛世气象。如今朝廷直接下场,仗着内帑雄厚,不惜本钱地低价倾销,这……这不合祖制,更非圣君所为啊!”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听闻宫中用度,亦多取自这‘复兴基金’,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赵德柱也帮腔道:“正是!他们用的那什么蒸汽机,震地动天,污烟蔽日,西山下的百姓都在抱怨,坏了风水,惊了祖宗安宁!还有那宋应星,搞什么‘标准’,逼得我们这些老匠人无所适从,祖宗传下来的手艺都要丢了!这岂不是在毁我大明根基?”
许显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要的就是这些话。他自己不便直接攻击皇帝和新政,但这些利益受损的商人、匠户头领的“民间疾苦”,却是再好不过的弹药。
“唉,”他放下茶杯,故作沉重地叹了口气,“本官亦知民间疾苦。只是如今朝中,徐、宋等人圣眷正浓,毕自严掌管户部,也与他们沆瀣一气。孙应元等武将,更是唯陛下马首是瞻。难啊……”
周奎与赵德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绝望和一丝狠厉。周奎从袖中悄无声息地滑出一张银票,轻轻推到许显纯手边:“许大人,一点心意,聊表寸心。只求大人能在言路之上,为我等小民发一声,让陛下知晓这‘新政’之弊,并非如奏章上所言那般光鲜亮丽。”
许显纯眼角余光扫过银票上的数额,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民心似水,可载舟,亦可覆舟。陛下乃圣明之君,若知晓民间真有如此怨言,想必也会深思。只是……”他话锋一转,“空口无凭啊。”
赵德柱立刻道:“大人放心!咱们行会里,多得是受影响的匠户,可以联名上书!还可以让家里婆娘去市井散播……哦不,是诉说实情!那蒸汽机的动静、那西山烟囱的黑烟,都是现成的由头!”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轻轻敲响。一个做仆人打扮的精干汉子闪身进来,在许显纯耳边低语了几句。
许显纯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挥挥手让那人退下。他沉吟片刻,对周、赵二人道:“二位,适才得来消息,山西那边,有朋友也想和咱们通通气。”
“山西?”周奎一愣。
“嗯,”许显纯压低声音,“范家的人。”
周奎和赵德柱同时倒吸一口凉气。范家,那可是晋商八大家之一!虽然主要的头面人物在皇帝清洗阉党时被牵连问罪,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在北方的商业网络和潜势力依然不容小觑。更重要的是,谁都知道晋商过去与关外的生意……
“他们……他们想做什么?”赵德柱声音有些发颤。
“范永斗,”许显纯说出了如今范家暗中主事人的名字,“他托人带话,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朝廷这‘官营’之风不止,今日是布铁,明日就可能是什么盐茶。他们愿意提供……一些助力。”
“什么助力?”
“他们熟悉商路,擅长运作,可以帮我们更有效地将‘民间怨言’上达天听,甚至可以……搜集一些格物院、乃至那新军‘跋扈擅权’、‘靡费无度’的实证。”许显纯的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毕竟,他们有些人,可是‘亲身’经历过朝廷手段的。”
周奎和赵德柱的心跳都加快了。与晋商残余勾结,风险极大,但诱惑也同样巨大。若有他们的财力和人脉相助,对抗新政的力量无疑会大增。
“这……”周奎有些犹豫。
“怕什么!”赵德柱把心一横,“咱们这是为了保住祖宗基业,为了不让朝廷与民争利!又不是通敌卖国!”
许显纯微微颔首:“赵会首此言有理。我等所为,乃是匡正君侧,清除围绕在陛下身边的‘幸进小人’,还大明一个朗朗乾坤!”
一番冠冕堂皇的话,给这场即将到来的暗流涌动披上了合理的外衣。三人又密议了片刻,确定了初步联络和散布流言的方式,周、赵二人才心事重重地悄然离去。
许显纯独自坐在雅间里,指节轻轻敲打着那张银票,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新政?格物院?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陛下啊陛下,您可知这煌煌新政之下,有多少暗流正在汇聚?这大明天下,可不是几台奇巧机器、几匹廉价布帛就能轻易改变的。
他仿佛已经看到,由布匹生铁引发的怨气,与晋商残余的仇恨,以及朝中失意官员的不满,正在这北京的暗处悄然合流,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等待着将那些所谓的“改革者”一网打尽。
而在紫禁城的东厂衙署内,督公骆养性正听着下属的密报。
“禀督主,许显纯今日在灯市口茶舍密会布商周奎、铁匠会首赵德柱。随后,有疑似晋商范家的人接触过许府管家。”
骆养性眯着眼睛,手指捻着一串沉香木念珠,慢悠悠地道:“盯紧了。看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样。陛下正等着抓几只不安分的老鼠,来祭这新政的大旗呢。”
暗流已然涌动,水面之下,猎手与猎物的游戏,悄然开始。而这游戏的赌注,是整个大明未来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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