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丰屯皇庄的晒谷场上,金秋的盛景被冬日的萧索所取代,但另一种“丰收”的烦恼,却如同沉甸甸的担子,压在了庄头徐老栓和所有参与者的心头。昔日堆放麦秸、谷糠的场地,如今被两座真正的“小山”所占据——一座是由黄褐色土豆堆成的,另一座则是由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垒起的。
产量远超预期。土豆亩产普遍达到了一千五六百斤,玉米也超过了四百斤。这原本是值得敲锣打鼓、欢天喜地的大喜事,可眼下,徐老栓看着这两座“小山”,脸上却挤不出一丝笑容,只剩下愁苦和焦虑。
“徐管事,这……这土豆不能再堆在外面了!昨夜一场薄霜,靠外层的已经有些冻伤了!再冻几次,非得烂掉不可!”一个老农指着土豆堆边缘那些微微发软、颜色变深的块茎,焦急地喊道。
“玉米也不行啊!堆这么高,里面热气散不出来,容易发霉生虫!得赶紧摊开晾晒,脱粒入库!”另一个负责看守的庄户也跑过来汇报。
储存,成了第一个大难题。土豆娇贵,怕冻怕热怕光,需要阴凉、通风、干燥的窖藏环境。玉米虽稍好,但也需及时晾晒脱粒,妥善保管,否则霉变虫蛀,数月辛苦便付诸东流。皇庄原有的粮仓主要是为储存耐放的谷子、麦子设计,根本容纳不下如此海量且储存要求不同的新作物。临时挖掘的地窖数量有限,且防冻、通风措施不足。
徐光启闻讯,立刻从京城赶了过来。他蹲在土豆堆旁,捡起一个冻伤的土豆,心疼地摩挲着,又走到玉米堆前,抓起一把玉米棒,感受到内部隐隐散发的湿热气。
“必须立刻解决储存问题!”徐光启当机立断,“所有能动用的人手,全部调动起来!土豆,优先转移至现有地窖,窖内铺设干草,注意早晚通风!同时,立即选址,按《农政全书》所载‘深窖藏储法’,抢建新的、更深的储薯窖!玉米,全部摊开到所有能用的场院、甚至临时平整的土地上,日夜翻晒,尽快脱粒!脱粒后的玉米,寻找所有干燥的房屋,哪怕是大一点的牲口棚,也要先存放进去!”
命令下达,整个皇庄如同上了发条般忙碌起来。男女老少齐上阵,挖窖的挖窖,摊晒的摊晒,脱粒的脱粒,人声鼎沸,与冬日的寂寥形成鲜明对比。然而,这仅仅是缓解了燃眉之急。
紧接着,第二个问题接踵而至——加工与销售。
土豆和玉米不同于传统的米麦,其食用方式需要引导和加工。大量淀粉类作物集中上市,对京城及周边的传统粮食市场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京城几家大粮行的掌柜,原本还对这“泰西新粮”抱有好奇,但在亲眼见到那堆积如山的实物,并了解到其惊人的产量后,态度立刻变得谨慎甚至抵触。
“徐阁老,不是小的们不愿收,”一个粮行掌柜在徐光启面前陪着笑脸,话语却绵里藏针,“这土豆,样子土头土脑,百姓不识,怎么卖?放久了还容易发芽、变绿,听说有毒!这玉米,磨成粉吧,口感粗糙,不如白面细腻;直接煮食吧,又费火候。价钱定高了,没人买;定低了,我们连运费都不够啊!”
另一家米行的东家说得更直接:“徐阁老,您这土豆玉米一出来,我们店里的陈米、新粟都不好卖了!价钱被压下去一截!这……这让我们这些老行当怎么活?”
市场的排斥和既得利益者的抱怨,通过各种渠道反馈回来。一些原本就对新政不满的士绅,更是暗中推波助澜,散布“土豆乃穷人之食,食之无力”、“玉米粗糙,伤脾胃”的谣言。
徐光启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丰收的喜悦早已被现实的困境冲淡。他深知,若不能尽快为这些高产作物找到稳定的出路,不仅皇庄的投入无法收回,更会严重打击后续推广的积极性,甚至成为反对者攻击新政的口实。
“不能光靠卖原料!”徐光启对身边的门生和皇庄管事们说道,“必须进行加工,提升其价值,开拓新的用途!”
他亲自挽起袖子,带领几个善于琢磨的门生和庄户,在皇庄内设立了临时的小型加工作坊。
他们尝试将土豆洗净、煮熟、捣碎,过滤掉粗纤维,得到细腻的土豆泥,再摊开晾晒,磨成雪白的土豆粉。
“此物可做羹汤,可掺入面粉制作面条、糕点,口感软滑,且易于储存!”徐光启看着制成的土豆粉,眼中有了光亮。
他们又将干燥的玉米粒用石磨碾碎,得到大小不一的玉米碴和玉米面。
“玉米碴可煮粥,顶饱耐饥;玉米面虽糙,却可混合豆面、薯粉,制作窝头、饼子,亦可作为军粮、赈灾粮!”
他还尝试用少量的土豆和玉米酿酒,虽然工艺不成熟,酒液浑浊,却也算开辟了一条可能的销路。
同时,徐光启开始主动寻求与商家的合作。他不再仅仅寄望于传统的粮行,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糕点铺、饭庄,甚至军方。
他派人将制成的土豆粉、玉米碴样品,分送给京城几家有名的糕点铺和酒楼,附上简单的食用方法,邀请他们尝试开发新式点心、菜肴。
他还亲自写信给兵部尚书王在晋,详细陈述土豆粉、玉米碴作为军粮的优势:易于储存运输、能量充足、制作简便,提议军方可以考虑采购,作为边军和新军口粮的补充。
忙碌与焦虑交织,希望与困境并存。皇庄的丰收,如同一把双刃剑,在证明农业改革巨大潜力的同时,也赤裸裸地暴露了旧有生产、储存、流通体系与新生事物之间的脱节与矛盾。徐光启和他的团队,在巨大的压力下,被迫从单纯的农业生产者,向着产品加工者、市场开拓者的角色艰难转型。他们明白,只有闯过眼前这道“丰收的烦恼”关,才能真正让这金色的种子,在大明土地上扎下深根,结出更为丰硕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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