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西子湖畔,一场蒙蒙细雨为这片山水增添了几分诗意与朦胧。然而,在湖畔一座名为“求是书院”的僻静院落内,气氛却与窗外的宁静截然相反,充满了思想交锋的灼热与激烈。
这所书院并非官方设立,而是一位致仕返乡、思想开明的老侍郎所资助,旨在提供一个不受传统学究束缚,可以自由探讨学问的场所。此刻,书院最大的讲堂内,济济一堂。坐在前面的,除了书院的山长和几位宿儒,更有两位年纪虽轻,却已崭露头角、名动东南的士子——黄宗羲与顾炎武。
他们二人,皆出身书香门第,自幼接受严格的传统儒学教育,本该是科举正途的佼佼者。然而,近年来帝国的剧烈变化——从京津地区轰鸣的工厂到海上扬威的铁甲舰,从松江大学堂传授的格物之学到朝堂上关于“新学”与“旧儒”的激烈争论,都深深触动了他们敏锐的神经。他们不再满足于埋首故纸堆,做着“代圣人立言”的八股文章,而是开始将目光投向鲜活而复杂的现实世界。
今日的讲会,主题赫然是“格物致知之本义与新解”。这无疑是对程朱理学核心概念的公开探讨与挑战。
黄宗羲率先发言,他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声音清越:“朱子云:‘格物者,穷至事物之理。’此理,究竟是何物?若仅是读书穷经,格草木器用,何以解释今日世界之剧变?何以解释那蒸汽之力可推动巨舰,那格物之学可算出星辰轨迹?”
他顿了顿,环视在场或惊愕、或沉思、或不满的面孔,继续道:“学生以为,‘格物’之‘物’,不应仅限于经书典籍、心性涵养,更应包括这世间一切客观存在之事物,乃至国家制度、民生利病!‘致知’,亦非仅是体悟内心之‘天理’,更应是探究客观世界之规律,获取经世致用之真知!昔日孔子删述六经,亦重‘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岂非亦是格物?”
这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儒立刻拍案而起,脸色涨红:“荒谬!黄太冲(黄宗羲字),你此言大谬!朱子之‘理’,乃是宇宙万物之本源,是至高无上之道德律令!格物是为了明心见性,是为了体认天理,岂能与那些工匠技艺、奇巧之物混为一谈?此乃本末倒置,必将引导世人舍本逐末,沉溺于物欲,败坏人心!”
顾炎武见状,沉稳起身。他气质更为刚毅,声音洪亮:“老先生息怒。宗羲兄所言,并非否定心性修养之重要。然,《大学》八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乃一以贯之之序。若格物不明,致知不真,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岂非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他目光炯炯,转向众人:“今日之大明,非昔日之大明。北有罗刹窥伺,南有西夷争锋,海疆万里,利益交织。若我辈士子,仍只知空谈‘心性’,不究‘实事’,不明世界之大势,不习强国之实学,如何辅佐陛下,应对此千年未有之变局?学生近日读史,常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责,非仅是道德之责,更是能力之责,是明晓事理、能办实事之责!”
“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座中一位年轻士子忍不住击节赞叹,引来不少附和之声。
但反对者亦毫不退让。争论迅速从“格物致知”的本义,扩展到更根本的“君权”、“民本”与“法治”等敏感领域。
有保守士子引经据典,强调“君为臣纲”,君权神授,不可置疑。
黄宗羲却大胆提出:“学生近日反思历代治乱,窃以为,君主治国,非为一家一姓之私产。其设立君位,乃为天下人兴利除害也。若为君者不以天下万民为念,反以为‘此我产业之花息也’,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则天下之大害,唯君而已!”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这番言论几乎直接挑战了绝对的君权神授观念,将君主置于“天下公器”的位置上进行考量,其大胆程度,远超一般的离经叛道。
顾炎武则从另一角度阐述:“法者,天下之公器也。非一人之法,乃天下之法。今日朝廷推行新法,如《海商法》、《专利法》,便是试图以明确之律条,规范新兴之事务,此乃‘法治’之雏形。若能上下皆守法,则权责明晰,奸佞难生,此方为长治久安之基。若法为君主一人之私器,朝令夕改,则国必乱。”
激烈的辩论从午后持续到黄昏,雨声淅沥,却丝毫未能浇灭讲堂内的思想火焰。双方引经据典,纵横捭阖,黄宗羲、顾炎武等人虽然年轻,但其学识之渊博,思辨之犀利,对现实问题洞察之深刻,令许多持反对意见的宿儒也难以轻易驳倒。
这场发生在西湖畔的辩论,其影响远不止于这间讲堂。很快,辩论的核心内容,便被有心人整理成文,以《西湖问对录》为题,刊登在了新近在江南地区影响力日增的《海事商情》报副刊上。
报纸一出,顿时在江南乃至全国的士林官场引起了远比南京国子监风波更为剧烈的震动!
“狂悖!此乃大逆不道之言!”保守派官员怒不可遏,纷纷上疏弹劾黄、顾等人“非议君上,惑乱人心”,要求朝廷严加惩处,查封相关报纸。
然而,令他们意外的是,朝廷对此的反应依旧暧昧。皇帝既未下旨申饬,也未下令抓人,只是保持沉默。唯有都察院一位素以敢言着称的御史,在奏疏中被皇帝轻描淡写地批了一句:“清议可畏,然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与此同时,在京津地区,由格物院背景学者主办的《格物画报》,以及一些民间书局印刷的小册子,则开始大量刊载介绍西方地理大发现、科学技术进步,甚至有限度地翻译、评述欧洲启蒙思想萌芽的文章。虽然经过了审慎的筛选和符合大明语境的改造,但这些来自异域的思想碎片,与黄宗羲、顾炎武等人从传统经典中阐发的新义相互激荡,形成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思想潜流。
茶馆、酒楼、书院、乃至一些开放的沙龙中,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尤其是年轻士子和接触新学之人,私下讨论着这些“离经叛道”却又引人深思的话题。君主的权力是否应有边界?国家的根本是道德还是律法?“民”在天下中究竟处于何种位置?传统的华夷观念,在面对船坚炮利的西夷时,是否依然有效?
一股思想解放的暗流,正在帝国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汹涌奔腾。它冲击着延续千年的传统观念堤坝,试图为这个正在经历巨变的古老帝国,寻找新的精神坐标与思想基石。
朱由检在深宫之中,通过皇城司的密报,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他知道,思想的碰撞无法避免,强行压制只会适得其反。他要做的,是引导这股力量,让它在可控的范围内,为帝国的革新提供智力支持和理论准备,而不是让它演变为摧毁一切的洪水。
新旧思想的交锋,已从朝堂蔓延至民间,从具体的政策之争上升至根本的理念之辩。帝国的灵魂,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涅盘与阵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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