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贸易协定》签订引发的震荡还在继续，北京城仍沉浸在帝国在外交上取得决定性胜利的余韵之中。然而，乾清宫西暖阁内的气氛，却与外界的热闹喧嚣截然不同，透着一股沉静而冷峻的审慎。
朱由检没有召集大规模朝会，而是单独召见了内阁首辅周延儒、新任礼部尚书（接替签署协定后功成身退的林欲楫）、工部尚书、格物院正副院长宋应星与薄珏，以及海军元帅郑芝龙。这是一次小范围、高规格的机密会议。
“《北京贸易协定》，”朱由检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乃是以势压人，迫其就范。欧罗巴诸国，尤其是荷兰、英吉利，其性如商，重利而轻义，今日迫于我军威而签，他日必伺机反扑。彼等眼下不及者，非其心计，实乃器不如人。”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重臣，最终落在宋应星和郑芝龙身上。“郑卿海上破敌，宋卿格物造器，方有今日之胜。然，若吾辈沉醉于眼下优势，故步自封，则今日之协定，不过是一纸空文，十年、二十年后，恐成废纸！”
郑芝龙深以为然，出列躬身道：“陛下圣明！臣与红毛、弗朗机人周旋多年，深知其船坚炮利，亦非一成不变。此番料罗湾海战，彼之新式夹板船，航速、炮位已较十年前有所精进。若我军舰炮停滞不前，优势恐难长久。”
工部尚书也补充道：“陛下，近日市舶司查获数起走私案，皆有不法商贾试图将苏钢、精煤，甚至劣化之燧发枪机括偷运出海，目的地多为南洋。此风不可长！”
朱由检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故，朕今日召诸卿前来，便是要定下一策——立‘技术壁垒’！”他顿了顿，解释道，“此壁垒，非砖石所砌，乃律法、制度与保密之墙。旨在确保帝国核心技艺，绝不外流，至少，要确保大明始终领先对手一代以上！”
他随即下达了一系列清晰而具体的旨意：
“第一，立法。由内阁牵头，刑部、工部、格物院协办，速速起草《大明格物专利法》与《敏感物项出口管制令》。《专利法》需明确，凡格物院及民间匠人有所发明创造，经格物院核定，皆可申请‘专利’，他人未经许可，不得仿制牟利，违者重罚，以激励创新，并将创新纳入官府监管。《管制令》则需列出严禁或限制出口之物品、技术清单，首当其冲者，便是蒸汽机及其核心图纸、无烟火药配方、燧发枪机簧、后装线膛炮之炮闩结构、高强度苏钢冶炼法、精密量具、大型船舶设计图、以及未来可能出现之电力相关器械。违令者，以资敌叛国论处！”
“第二，建制。于格物院内，新设‘逆向工程司’与‘技术保密司’。”他看向宋应星，“逆向工程司，职责非在创新，而在‘拆解’与‘学习’。集中能工巧匠，专门研究缴获或通过特殊渠道购自泰西之器械，小至自鸣钟、望远镜，大至火炮锁栓、船用索具。彼之长处，我当知之，进而化用，乃至超越。技术保密司，则负责格物院内部之安保，核定密级，审查人员，确保无核心技术图纸、数据外泄。各官营工坊，亦需效仿，建立相应章程。”
“第三，定策。对外技术交流，须有章法。凡泰西传教士、商人，欲参观官营工坊、船厂者，一律需经市舶司及当地巡抚衙门核准，划定路线，严禁靠近核心区域。与之交谈之工匠、学士，需谨言慎行，不得透露关键数据。凡欲招募我大明匠户出海者，需经工部与格物院联合审查，绝技在身者，严控其出境。”
朱由检的旨意条理清晰，考虑周详，显然深思已久。周延儒等人连忙领命，意识到皇帝已将技术优势视为维持帝国霸权的核心支柱。
宋应星更是激动不已，《专利法》的提出，让他看到了对知识和技术创造者的尊重与保护，这必将极大激发科研热情。他当即表示：“臣遵旨！格物院定当尽快厘定专利核定标准与保密条例。只是……这逆向工程司，所需泰西器物……”
朱由检看向郑芝龙。郑芝龙心领神会，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陛下放心，宋院长放心。海军日后巡弋南洋、印度洋，自有‘办法’为格物院弄来所需之物。无论是买、是换，还是……从海盗或敌对船只上‘缴获’。”他话语中的未尽之意，众人都明白。强大的海军，不仅是开拓的利剑，也是获取技术情报的保障。
会议结束后，朱由检单独留下了宋应星。
暖阁内只剩下君臣二人，朱由检走到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前，手指轻轻点在上面。“宋先生，可知朕为何如此急切？”
宋应星沉吟片刻：“陛下深谋远虑，是恐西夷追赶。”
“不止。”朱由检摇头，目光深邃，“朕所虑者，乃文明之竞逐。器物之利，可保一时之胜，若无一整套保护、激励、发展、乃至窃取……嗯，是‘学习’他长之处的体系，则利器终有钝时。朕要建立的，是一个能不断自我革新、自我提升，并能主动吸纳外界养分，同时牢牢守住核心的‘活’的体系。格物院，便是此体系之心脏，《专利法》与《保密令》便是血脉经络，而逆向工程，则是触角耳目。”
他转过身，凝视着宋应星：“朕将这一切托付于先生。望先生能助朕，为大明，也为华夏，筑起这道看不见，却足以决定未来数百年国运的技术壁垒。让后来者，无论面对何等强敌，至少在技艺上，能始终屹立潮头。”
宋应星感受到肩头沉甸甸的责任，以及皇帝话语中那股超越时代的远见。他撩袍跪地，肃然道：“臣，宋应星，定不负陛下重托！必使我大明格物之学，薪火相传，永葆生机！”
数日后，内阁便根据朱由检的旨意，迅速拟定了《大明格物专利法》草案和《敏感物项出口管制令》初稿，在朝堂上引发了不小的讨论。一些保守官员认为此举过于严苛，恐影响“天朝上国”之气象，但在朱由检的强力支持和周延儒、郑芝龙等重臣的附议下，草案顺利通过。
同时，格物院内部也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建新司。一批精于测绘、分析的工匠被调入“逆向工程司”，他们面对的第一批研究对象，便是海军在历次战斗中缴获的荷兰、葡萄牙火绳枪、舰炮模型，以及一些商船献上的欧洲精密仪器。而“技术保密司”则开始制定严格的档案管理制度和人员出入规定，格物院各实验室的钥匙和图纸借阅，陡然变得严格起来。
也就在这个时期，皇城司驻广州的密探，发现并挫败了一起由荷兰东印度公司幕后指使，试图重金收买马尾船政学堂一名知晓“破浪级”蒸汽明轮大致结构的教习的阴谋。消息传回北京，朱由检只是冷冷一笑，对身旁的王承恩道：“看，朕所料不差。这壁垒，立得正是时候。”
无形的硝烟，在贸易战、外交战之后，悄然蔓延至更深层次、也更关乎根本的技术领域。大明帝国在享受扩张红利的同时，开始有意识地构筑守护其工业革命成果的坚固防线。这道“技术的壁垒”，将比任何城墙都更难逾越，它守护的，是一个文明迈向未来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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