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深秋，渤海郡的清晨已带着明显的寒意。霜露凝结在枯黄的草叶上，在初升的朝阳下闪烁着晶莹的光。南皮城在晨曦中苏醒，炊烟袅袅，市井声渐起，秩序井然中透着一股蓬勃的生机。
张圣一如往常，天未大亮便已起身，在院中练了一趟拳脚，活动开筋骨后，便转到书房处理政务。案头上已堆满了昨夜送来的文书，最上面一份是徐元关于新录用人员安置的最终方案。
他正凝神批阅，门外传来轻柔的脚步声。抬头望去，只见蔡琰抱着几卷书简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名侍女，手中捧着更多的文稿。她今日穿着一身青碧色的衣裙，外罩一件月白色夹棉比甲，抵御着秋晨的寒凉，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气质清冷如兰。
“将军。”蔡琰微微福礼，“《蒙学识字》修订版及《算术启蒙》初稿已成，特送来请将军过目。”她的声音在清晨的静谧中格外清晰。
张圣放下笔，展颜笑道：“文姬辛苦了，进来吧。怎的这般早？可用过朝食了？”语气中的关切自然而真切。
蔡琰步入书房，示意侍女将书稿放在一旁的空案上，轻声答道：“心中记挂书稿，便早些过来了。尚未用饭。”她目光扫过张圣案头堆积的文书，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将军也当保重身体，莫要过于操劳。”
“无妨，习惯了。”张圣起身，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执起她的手，触手一片微凉，“手这样凉，可是来的路上受了风寒？”他眉头微蹙，对门外侍从吩咐道，“去取个手炉来，再让厨房送两份热腾腾的肉糜粥并几样小菜到此。”
蔡琰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弄得脸颊微红，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将军……这于礼不合……”她低声抗议，眼神却有些闪烁。
“此处只有你我，何须拘礼。”张圣拉着她在暖榻上坐下，手指仍轻轻摩挲着她微凉的指尖，“书稿既已送来，便不急于一时。先暖暖身子，用了饭再说。”
很快，热粥小菜并一个精巧的铜手炉便送了进来。书房内暖意渐升，粥香弥漫。张圣亲自盛了一碗粥放到蔡琰面前，又将手炉塞进她手中。蔡琰推辞不得，只得小口喝着粥，暖意从喉间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连带着心头也泛起丝丝暖意。她偷偷抬眼看向正在喝粥的张圣，他神情专注，侧脸线条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坚毅，心中不由一动，慌忙低下头去。
用罢早饭，两人并肩坐在案前审阅书稿。蔡琰的编撰确实用心，《蒙学识字》在原版基础上增加了更多贴近生活的词汇和短句，配图也更加生动。《算术启蒙》则从最简单的计数开始，逐步引入加减，并巧妙结合了田亩测量、货物交易等实例，深入浅出。
“妙极！”张圣指着一条关于计算田亩产量的例题，赞道，“如此编排，孩童学了立刻便能用于实际，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文姬之才，胜似百万兵！”
得到他如此赞誉，蔡琰眼中漾起笑意，谦逊道：“将军过奖了。琰只是遵循将军‘学以致用’的教诲罢了。”她靠近些许，指着另一处注解，细细解释起来。发丝间淡淡的墨香与清雅的体香传入张圣鼻中，令他心神微荡。
就在这时，书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赵雨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兄长！今日天气好，正好操演新阵……”她话音戛然而止，看着案前并肩而坐、姿态亲近的两人，明媚的笑容僵在脸上，握着马鞭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蔡琰像是被烫到一般，立刻向后挪开些许距离，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张圣则神色不变，抬头看向赵雨，温和道：“雨儿来了。什么新阵型如此着急？”
赵雨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常：“是女子护卫队新演练的骑射协同阵，想请兄长去看看，指点一二。”她目光扫过案上的书稿和尚未收走的粥碗，嘴角扯出一丝笑，“看来兄长和蔡姐姐有正事，那……我晚些再来。”
“无妨。”张圣起身，“文教固然重要，军备亦不可松懈。我同你一起去校场。”他转向蔡琰，语气依旧温和，“文姬，这些书稿我先留下细看，若有疑问再寻你商议。你也劳累了一早上，回去好生歇息。”
蔡琰起身，优雅福礼：“是，将军。”她目光与赵雨短暂相接，微微颔首，便抱着来时那几卷最重要的书稿，带着侍女悄然离去，背影挺直，看不出丝毫情绪。
去校场的路上，赵雨沉默了许多。秋日阳光洒在她火红的骑装上，却似乎驱不散她眉宇间那点阴霾。张圣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与她并肩而行，开口道：“雨儿，可是在生为兄的气？”
赵雨猛地抬头，眼圈竟有些微红，赌气道：“雨儿不敢！兄长日理万机，还要与蔡姐姐商议大事，雨儿不该来打扰……”
“胡说。”张圣打断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认真道，“你统领女子护卫，护卫内宅与部分城防，职责同样重大。在我心中，你与文姬，与姜儿，各有其位，皆是不可或缺。”他伸手，轻轻拂去她肩头落下的一片银杏叶，动作轻柔，“只是相处方式不同罢了。文姬性喜静，好学问，多在书斋；你性活泼，好武事，多在校场。难道只因我多与文姬谈了几句诗书，你便觉得我疏远你了？”
他这话说得坦诚，赵雨怔怔地看着他，见他目光清澈，带着无奈与纵容，心中的委屈顿时散了大半。她性子本就率直，闻言用力摇头：“不是！雨儿只是……只是怕兄长觉得雨儿粗鲁，不如蔡姐姐知书达理……”
“傻丫头。”张圣失笑，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你的率真勇敢，亦是独一无二的瑰宝，何须与他人比较？走吧，让我看看你演练的新阵型，若真有长进，必有重赏。”
“真的？”赵雨眼睛立刻亮了，所有不快抛到九霄云外，“兄长说话算话！”
“自然算数。”
校场之上，秋风猎猎。赵雨翻身上马，手持木制长枪，指挥着百余女子护卫策马奔腾，演练骑射配合。但见她红衣白马，驰骋如电，口令清脆，调度有方，女子们在她指挥下，时而分散袭扰，时而聚拢突击，弓弦响处，箭矢大多能中靶心，虽不及男子军队彪悍，却也自有一股飒爽英气，令人侧目。
张圣在场边负手而立，看得频频点头。赵雨在军事上的天赋和热情，确实远超寻常女子。一趟演练完毕，赵雨策马奔回，额角鼻尖皆是细密汗珠，脸颊因运动而红扑扑的，双眼亮得惊人，在张圣面前勒住马，期待地问：“兄长，如何？”
“好！”张圣毫不吝啬地称赞，“进退有度，配合默契，骑射功夫也大有长进！假以时日，必成一支劲旅！雨儿，你做得很好！”他接过侍从递上的汗巾，亲自为她擦拭额角的汗水，“说吧，想要什么奖赏？”
赵雨享受着这难得的亲昵，眼珠一转，狡黠笑道：“雨儿不要金银珠宝，只求兄长今晚在校场设个小小的篝火晚宴，让女子护卫队的姐妹们也能松快片刻，兄长若能亲至，那便是最好的奖赏！”
这个要求出乎张圣意料，他看着赵雨期待的眼神，以及周围那些虽然疲惫却同样眼含希冀的女兵，心中一动，朗声笑道：“准了！今晚便依你所言，设篝火宴，酒肉管够！我也定当亲至，与诸位同乐！”
“谢将军！”校场上顿时响起一片清脆喜悦的欢呼声。赵雨更是笑逐颜开，看向张圣的目光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倾慕与喜悦。
消息传回府中，甄姜正在核对节礼清单。听闻张圣要在校场设宴与女子护卫队同乐，她执笔的手顿了顿，随即对管家吩咐道：“既如此，晚宴所需酒肉果蔬，一应从我私库支取，务必安排妥当，莫要失了将军体面。”她神色平静，继续低头核对清单，只是笔尖在纸上停留的时间，略微长了些。
夜幕降临，校场中央燃起数堆篝火，照亮了夜空。烤肉滋滋作响，酒香四溢。女子护卫队的队员们卸下了平日的严肃，围坐火旁，说笑歌唱，气氛热烈。张圣如约而至，与赵雨同坐主位，接受了女兵们的敬酒，言谈随和，引得阵阵欢笑。
蔡琰居于东院，隐约能听到校场传来的喧闹声。她临窗而立，望着那个方向，手中握着的书卷许久未曾翻动一页。侍女小声禀报着晚宴的热闹景象，她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目光投向案头那盏孤灯，清丽的面容在灯影下显得有些寂寥。
甄姜则在内院正厅，听着管事汇报晚宴情形。“将军甚是开怀，与赵姑娘相谈甚欢……”管事斟酌着词句。
“知道了。”甄姜打断他，语气依旧温和，“将军操劳，难得松快，是好事。你去库房再取两坛好酒送去吧。”待管事退下，她独自坐在厅中，望着跳跃的烛火，轻轻叹了口气。她拿起为张圣缝制了一半的冬衣，一针一线，细细缝着，将那一点点难以言说的涩意，悄然纳入密实的针脚之中。
篝火晚宴直至亥时方散。张圣饮了些酒，带着微醺的暖意回到书房。他知道今晚的举动，必然会在内宅激起涟漪。但他并不后悔，赵雨需要肯定和陪伴，那些女子护卫也需要激励。至于蔡琰的清冷，甄姜的隐忍，他亦心中有数。
乱世争雄，内帏安宁至关重要。他无法给予她们寻常夫妻那般完整的专注，却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尊重、关怀和各自需要的空间。平衡之道，在于诚，在于明，更在于强大的掌控力。
秋夜深浓，寒意渐重。张圣推开窗，任冷风拂面，驱散些许酒意。望着南皮城星星点点的灯火，他目光沉静。内有情丝需抚，外有强敌需防，前路漫漫，唯有持心如衡，方能在这大争之世，守住这片基业，护住身边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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