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金华酒的醇香和银霜炭的暖意混在一起,君臣对坐,距离已经拉近了不少。几杯温酒下肚,之前那层拘谨的薄冰好像悄悄融化了。朱由检看着张维贤态度明显软化,眼神里的戒备被权衡利害的专注取代,就知道时机到了。就像高明的医生,取得了病人信任,就得把具体病情摊开,才能商量怎么对症下药。
他没急着推进,而是轻轻放下手里把玩的温润玉杯,眉头微皱,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遇到难题的困惑和忧虑,像个虚心请教的晚辈:“老国公,朕虽然待在这深宫里,也知道京营空额严重,武备废弛,是心腹大患。但宫墙隔着,里头那些具体的弯弯绕绕、积弊根源,终究像是雾里看花,看不真切。比如这人人都说的‘吃空饷’,到底烂到了什么地步?朕偶尔听太监们闲聊,说有些营卫,兵册花名册上人头攒动,热闹得很,等到实际点卯检阅的时候,却经常稀稀拉拉,没几个人。难道真像传言说的,十成编制的人马,只有三四成在营里操练这么吓人?”
张维贤听了,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苦涩、惭愧和“果然如此”的复杂表情。皇帝这是不满足于泛泛而谈了,要听最真实、甚至最不堪的内情,而且直接问到了最核心、最敏感的要害。他深吸一口气,好像要把那份无奈和沉重都吸进肚子里,然后慢慢吐出来,不再绕圈子:“陛下明察秋毫,问到这儿,老臣……不敢再用虚话应付。实际情况……有时候比陛下刚才说的,还要严重,甚至更触目惊心。”
他字斟句酌,既要说明问题的严重性,又不能显得自己这勋贵之首、长期和京营关系密切的国公爷太无能或者同流合污,语调沉痛而谨慎:“老臣管了京营戎政这么多年,确实有难言之隐,也有失察的过错。就拿三大营之一的五军营来说,它下面一个主力营头,兵部在册登记的,定额一万二千人,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但每个月实际点验,能把士兵拉出营房,勉强列队操练的,要是能凑够五千人,主官就觉得脸上有光,可以称得上是‘兵强马壮’,足够向上头交代了。剩下那七千人,名册上有名字,国库按名字拨发饷银,但人……却大多只存在于那几本厚厚的兵册上,跟鬼影子似的。这种情况,在京营各卫所里,绝不是个别现象。”
朱由检适时地露出了恰到好处的震惊和怒意,手指微微收紧,握住了酒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竟……竟敢贪墨虚耗到这个地步?!那这七千空额,每年消耗的巨额饷银,几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到底流到哪儿去了?难道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他目光灼灼,紧盯着张维贤,等待那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答案。
“陛下明鉴,”张维贤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身陷其中的无奈和揭露疮疤的决然,“层层盘剥,上下其手,这风气很久了,几乎成了牢不可破的惯例,不是一个人能扭转的。营官、千总、把总吃一部分,卫指挥使、同知、佥事吃一部分,兵部武库司、职方司,户部督饷官员等经手的人,乃至……乃至一些和京营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勋贵府上、宫里太监有关系的人,或明或暗,或直接或拐弯,也都能从里头分一杯羹。这不是一天造成的,是几十年积累的顽疾,牵涉的人盘根错节,利益网络根深蒂固,动一根头发都能牵动全身。”他这番话,既点明了贪腐的普遍性和系统性,也含蓄地指出了勋贵集团内部甚至宫廷内部都有人深度参与,把自己稍微摘出来的同时,也极大地强调了问题的复杂性和危险性。
朱由检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矮几上轻轻敲着,发出低沉规律的“笃笃”声,好像他内心正在激烈地权衡和消化这骇人听闻却又在意料之中的内情。暖阁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这让人心绪不宁的敲击声。过了一会儿,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却又在深处藏着一丝奇异的、近乎冷酷的包容和理解,看向张维贤:“朕,明白了。照这么说,这京营上下,从底层哨官到高级将领,从兵部户部小吏到某些勋贵皇亲,环环相扣,怕是没几个人手上完全干净,能置身事外。要是朕真要铁面无私,雷厉风行,彻查到底,追究每一两银子的去向,恐怕会弄得人人自危,个个害怕,反而会激出生死莫测的大乱子,对眼下急需的整顿大局,有百害而无一利。”
张维贤心头猛地一紧,这正是他作为协调者最深的担忧。如果年轻气盛的皇帝真不管不顾,行雷霆手段,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他这把老骨头夹在中间,恐怕第一个要被碾碎,整个京城都可能陷入混乱。
然而,却见朱由检话锋突然一转,语气从之前的凝重探究,变得异常沉稳、冷静,充满了务实和策略性,像个高明的棋手,已经看清了全局:“水太清就没有鱼,人太精明就没有伙伴。古人说的话,确实有道理。眼下国家艰难,当务之急,是让京营这具病体尽快恢复元气,重新拥有保卫京城、能打一仗的实力,而不是不看时机,掀起一场席卷朝野、牵连无数的大案,弄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最后动摇国家根本。”
他身体向前倾,让两人距离更近,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终于抛出了他思考很久的核心解决方案:“老国公,朕为这事,翻来覆去,想了很久。为大局考虑,为迅速筹集整顿资金,为安定人心,朕决定——‘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张维贤眼睛猛地一亮,像是在漫漫长夜里看到了曙光,这四个字无疑是他此刻最想听到的,这意味着最大的风险被排除了。
“对!一概既往不咎!”朱由检斩钉截铁,语气铿锵,像发布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凡是从天启元年到现在,这七八年里,所有在京营饷银上,有过贪墨、克扣、分润行为的,不管官职大小,不管出身勋贵还是文武,不管涉及银子多少,只要在本次整顿期间,主动按照实际贪墨、克扣的数额,如数退还国库,或者,直接充作这次整顿京营、淘汰老弱补充精壮、更新军械的专用款项,朕就以天子名义承诺,一概不追究他们过去的罪责!这是朝廷法外开恩,特旨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将功折罪、自救救国的机会!”
他仔细观察着张维贤脸上那由惊疑转为恍然,再由恍然变为钦佩的细微变化,继续深入解释这个策略的妙处:“老国公想想,这样一来,好处有三:第一,能绕过户部那个空壳子,迅速筹集到整顿需要的大笔启动资金,而且不用再加重天下百姓的赋税负担,这是‘不加税而国家用度充足’的好办法;第二,能最大程度地稳住军心、官心,让那些心里有鬼、睡不着觉的人,看到一条切实可行的活路,从而心甘情愿,甚至抢着配合朝廷的整顿大计,极大减少阻力;第三,这笔钱来自他们自己,用于重整他们赖以生存的武备,更能激发他们痛定思痛、共同维护的念头。老国公觉得,朕这个策略可行吗?能收到奇效吗?”
张维贤心里已是波澜起伏,飞快盘算。皇帝这一手,看着宽宏大量,做出了巨大让步,实际上是以退为进,高明极了!用“不追究”这项看着像空头支票、实则价值连城的承诺,换回实实在在、能立刻投入使用的真金白银,一下子解决了最头疼的钱的问题;同时,给了所有涉事者一个体面的台阶下,把可能激烈的对抗转化成相对平和的“交易”,最大程度减少了整顿的阻力;而更深一层的是,这笔钱的追缴过程,由他张维贤出面主导协调,等于是把一部分勋贵和将领的人情、把柄乃至未来的依附之心,无形中从原有的利益网络,转移并集中到了皇帝和他这个执行者手里。经过这事,谁还敢不对陛下、不对他英国公心存忌惮和依附?这简直是一箭好几雕的绝妙阳谋!
“陛下圣明!陛下……这个策略实在是老成谋国,恩威并施,洞察人心之举!老臣……佩服得五体投地!”张维贤由衷赞叹,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又充满干劲的振奋神色,之前所有的担忧都化成了执行这个策略的信心,“要是用这个策略,老臣就有十足把握去说服那些蛀虫!他们能借此保住头顶乌纱帽,保住脖子上脑袋,乃至保住家族富贵,只需要吐出些本来就不该属于他们的不义之财,用于自救救国,这已经是陛下天高地厚的恩典,浩荡无边的仁德了!谁敢不听话?谁又不愿意?”
他越说越激动,主动离席,躬身请命,语气坚决无比:“陛下,老臣愿意以身作则,率先核查英国公府名下可能涉及的关联亏空,并立刻协同李邦华侍郎,理清各营空额亏空的大致数目,依据兵册档案,拟定详细的追缴章程和时间限制。一定让这些蛀虫们,把吃了这么多年的民脂民膏,都给朕……给陛下老老实实、连本带利地吐出来,全部用于京营获得新生!”
朱由检脸上露出了真正满意而舒展的笑容,他再次亲自拿起那精致的酒壶,为张维贤已经空了的酒杯缓缓斟满琥珀色的酒液,动作沉稳有力:“好!朕要的,就是老国公这份担当和果决!这事,朕就全权委托老国公和李邦华协力办理。记住,核心原则就是‘追饷自救,既往不咎’!具体手段,可以刚可以柔,或者讲明大义,或者说明利害,或者施加压力,一定要把这事办得稳妥、扎实、高效!朕,在这里静候佳音,期待着京营,能尽快焕发生机,重振雄风!”
“臣,张维贤,领旨!一定不辜负陛下重托!”张维贤双手举杯,声音洪亮,一饮而尽,一股混合着酒意和豪情的热流贯穿全身。他心里已经开始飞快盘算,琢磨着该先从哪几家关系密切又家底丰厚的勋贵,或者哪个平时不太服管束、油水颇丰的刺头将领下手,才能最快打开局面,立下榜样。这场看着温和包容,实则雷霆万钧的刮骨疗毒,终于在这暖阁密语中,确立了一个极具操作性的、凌厉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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