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下达后的指挥部，像是一锅被猛地添足了柴火的滚水，瞬间沸腾起来，又带着一种被强力约束着的、危险的平静。电话铃声、通讯兵奔跑的脚步声、军官们压低嗓音的传达命令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种奇特的、高度紧张的背景音。
楚风摔电话的余威，似乎还在空气中震荡，但没有人再去提及。每个人都知道，那一声脆响，意味着某些一直潜藏在水面下的规则被打破了，现在，所有人必须按照新的、更残酷的规则来行事——要么顶住，一起活；要么垮掉，一起死。
方立功几乎是扑到通讯班的桌子上，亲自监督着将楚风的第三条命令，特别是那“以叛国罪论处”的杀气腾腾的一句，一字不差地加密发出，并“抄送”周特派员。做完这一切，他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内里的军装，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知道，这份电文一旦出去，就再无转圜余地了。
与此同时，指挥部外面，师直属警卫营的集结地。
寒风卷着尘土和硝烟的味道，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孙铭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站在一辆加装了钢板、引擎已经发出低沉咆哮的改装卡车旁。他脸上那道浅疤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更加狰狞。他没有做任何战前动员，只是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缓缓扫过面前已经迅速列队完毕的官兵。
这些兵，是楚风麾下最锋利的那把尖刀，是从无数次血战和严格到近乎残酷的训练中筛选出来的。他们装备着最精良的武器——德制冲锋枪，加兰德步枪，腰间挂满手雷，部分人肩上还扛着被称为“老火铳”的火箭筒。他们的眼神里没有新兵的恐惧，也没有老兵油子的滑头，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静，以及沉静之下压抑着的、随时可以爆发的毁灭性力量。
“任务，驰援独立团右翼。归李团长指挥。” 孙铭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像铁锤砸在砧板上，“鬼子想包饺子，咱们就去把饺子皮给他捅穿！都听明白了？”
“明白！” 低沉的应答声如同闷雷，整齐划一，没有一丝犹豫。
“登车！出发！”
没有多余的废话，官兵们如同演练过千百次一般，迅速而有序地攀上几辆经过类似改装的、如同钢铁怪兽般的卡车。引擎的咆哮声骤然加大，车队卷起漫天尘土，如同一条出洞的毒蛇，朝着炮火最密集的方向疾驰而去。车轮碾过冻得硬邦邦的车辙，颠簸着，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迅速消失在弥漫的硝烟和晨雾之中。
指挥部里，楚风站在了望口前，默默地看着警卫营的车队消失在视野尽头。他能感觉到脚下大地传来的、更加密集和沉重的震动，那是王承柱的炮兵团在忠实地执行着他的命令，将储备的炮弹如同泼水般倾泻到日军头上，用钢铁和火焰为孙铭的开进，也为苦苦支撑的李云龙部，撕开一条血路，争取一丝喘息之机。
他仿佛能听到，在独立团那片已经被打成焦土的阵地上，李云龙那破锣嗓子正在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组织着残存的兵力，依托着弹坑和残垣断壁，进行着最残酷、最没有花巧的逐寸争夺。独立团，这支以顽强和悍勇着称的部队，此刻真正化身成了一颗“钉子户”，死死地钉在日军主要进攻方向上，任凭狂风暴雨，我自岿然不动——或者说，是用血肉之躯，硬生生地“焊”在了那里。
“钉子户……” 楚风心里默念着这个从后世带来的、带着几分戏谑却又无比贴切的词。李云龙就是这样的“钉子户”，他或许不懂什么大道理，或许作风粗暴，但他认准了要守住的地方，就算打到最后一个人，流尽最后一滴血，也绝不会后退半步！这种近乎执拗的坚守，在很多时候，比任何精妙的战术都更能震撼敌人，也更能激励友军。
而他派出的孙铭和警卫营，就是最专业的“救火队”。他们机动性强，火力凶猛，战斗素养极高，专门用于堵漏、反击、执行最关键最危险的任务。他们的到来，不仅仅是增加了一股生力军，更是向独立团、也向所有关注这场战斗的人，传递了一个明确无误的信号——他楚风，绝不会放弃任何一支并肩作战的部队！
“报告！” 一个参谋拿着刚收到的电文跑过来，声音带着一丝兴奋，“炮兵团报告，火力急袭效果显着，日军前沿观察所判断，其进攻梯队出现混乱，独立团正面压力有所减轻！孙营长来电，已接近预定区域，未遇有力阻击！”
好消息！但这好消息，是用海量的炮弹和将士们无畏的冲锋换来的。
楚风紧绷的脸上，没有丝毫放松。他走到地图前，看着代表孙铭部队的红色箭头，正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插向日军暴露出来的侧翼。
“告诉孙铭，不要恋战！他的任务是稳固独立团右翼，打退鬼子的迂回部队，不是去攻坚！让他和李云龙沟通好，配合行动！” 楚风沉声下令。他深知“救火队”的优势在于速度和锐利，绝不能陷入消耗战的泥潭。
“是！”
命令传达下去。指挥部里再次陷入一种等待的沉寂，只有电台滴滴答答的声响和远处连绵不绝的炮火声，提醒着人们战斗远未结束。
楚风坐回椅子上，感觉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酸痛的抗议。他端起方立功再次递过来的、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杯的冷茶，一口饮尽。冰冷的茶水无法驱散疲惫，反而让他更加清醒地意识到当前的困境。
“救火队”派出去了，“钉子户”还在死扛。前线的暂时稳定，是以巨大的消耗和牺牲为代价的。弹药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兵工厂的产能已经开到最大，依旧捉襟见肘。而内部，“抗大”分校的思想风波尚未平息，周特派员那边被狠狠驳了面子，绝不会善罢甘休，不知道还会使出什么阴损招数。那些囤积居奇的奸商，那些暗中串联的军官……所有这些，都像是一根根无形的绳索，缠绕在他的手脚上，束缚着他的行动。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在走钢丝，脚下是万丈深渊，前方是迷雾重重，还要时刻提防着来自前后左右的冷箭。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小时，也许是一个小时，前线终于传来了更详细的消息。
孙铭的警卫营如同猛虎下山，利用炮火掩护和自身强悍的战斗力，一个迅猛的突击，就打垮了试图包抄独立团右翼的日军一个加强中队，稳住了岌岌可危的防线。李云龙趁机组织部队发起一波短促有力的反冲击，不仅收复了部分丢失的阵地，还极大地提振了士气。
“李团长让我转告师座，” 通讯兵复述着李云龙那特有的、夹杂着脏话的回报，“他说……他说‘孙铭这小子够劲！他娘的，这‘救火队’来得及时！老子这‘钉子户’还能再钉他狗日的小鬼子三天三夜！’”
指挥所里，紧张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一丝。几个年轻参谋的脸上，甚至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方立功也松了口气，走到楚风身边，低声道：“团座，看来……这步棋，我们走对了。”
楚风却没有笑。他目光依旧凝重地望着地图。
走对了？也许吧。暂时稳住了一个方向。
但日军的“一号作战”才刚刚开始，主攻方向是否就在李云龙这里？还是说，这仅仅是佯动？周特派员和内部的那些隐患，会因为这前线的暂时胜利而消失吗？绝不会！他们只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更加疯狂地扑上来。
“救火队”可以救一时之急，“钉子户”可以扛一时之重压。
但这根基之下的“蚁穴”，这思想上的“沙尘暴”，这来自背后的“冷箭”，又该如何应对？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那盆炭火前。盆里的炭火已经快要燃尽了，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顽强地散发着最后一点微弱的温暖。
他拿起火钳，轻轻拨弄了一下。
几点火星，挣扎着，跳跃起来，在即将熄灭的灰烬中，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
然后，迅速湮灭在冰冷的空气中。
就像这短暂而惨烈的胜利，无法驱散那笼罩在头顶的、更深沉的战争阴云。
楚风放下火钳，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知道，这场“龙战于野”的残酷游戏，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甚至，可能只是刚刚进入了，最血腥的中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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