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铭带着两名最精干的特战队员，像三滴融入泥土的水，消失在三家集外的崇山峻岭之中。他们穿着打满补丁、沾染着泥土和草汁的粗布衣服，脸上用锅底灰和着泥土抹得看不出本来肤色，身上背着破旧的柴捆，或者挑着装着些山货的担子。他们走的路，不是人常走的山道，而是野兽踩出的小径，甚至是看似无路的陡坡和溪谷。脚上的草鞋很快被露水和碎石浸透、磨破，脚底板磨出了新的血泡，又被粗糙的鞋底磨破，结痂，再磨破，最后变成一层厚厚的老茧，踩在尖锐的石子上，也只是微微一顿，便继续前行。
他们的眼睛，像鹰隼一样，扫过沿途的每一片树林，每一处山坳，耳朵捕捉着风中传来的任何异常声响——远处隐约的汽车引擎声，山鸟惊飞的扑棱声，甚至是枯枝被踩断的细微脆响。
第三天黄昏，他们抵达了距离黑石寨不到五里的一处隐秘山脊。这里林木茂密，透过枝叶的缝隙，可以清晰地俯瞰到整个黑石寨，以及那条如同灰白色蟒蛇般蜿蜒盘绕、通往外界的主路。
孙铭选了一处视野极佳、且背风的石缝作为观察点。三个人轮流值守，一人用楚风带来的、缴获的日制望远镜进行仔细观察和记录，一人负责警戒四周，另一人则抓紧时间休息，咀嚼着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炒米，就着水壶里冰冷的山泉水。
望远镜的镜片里，黑石寨的细节被一点点拉近，放大。
寨子依托一个废弃的古堡修建，墙体厚实，不少地方用水泥进行了加固。古堡本身占据制高点，四周视野开阔。寨墙外围，拉着好几道铁丝网，在夕阳下闪着冷冰冰的光。可以看到明显的明堡火力点，黑洞洞的射击孔对着山下。一些隐蔽处，根据地形判断，很可能设有暗堡。
寨门紧闭，有双岗哨兵，穿着土黄色军装的日军士兵抱着三八式步枪，像两根木桩一样立在门口，钢盔在落日余晖下反射着黯淡的光。寨墙上，有巡逻队定时走过，步伐整齐，带着日军特有的、略显僵硬的节奏。
“鬼子戒备很严。”一个负责记录的队员压低声音，在本子上用只有他们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快速画着布防草图，标注火力点和巡逻路线。
孙铭接过望远镜，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观察着。他的目光像刷子一样，一遍遍扫过寨子的每一个角落。
他看到寨子东南角，那片相对低矮、破烂的棚户区，那里驻扎着伪军。可以看到几个伪军士兵无精打采地靠在墙根晒太阳，军容不整，与不远处日军哨兵那紧绷的状态形成了鲜明对比。偶尔有日军军官走过，那些伪军才会慌忙站起来，点头哈腰，等日军走远，又立刻松懈下去。
他看到寨子中央那口被石栏围起来的水井，旁边果然有固定哨位，还有一个用沙包垒起来的环形工事，架着一挺歪把子轻机枪。
他还注意到，寨子里的日军似乎在进行某种操练，喊杀声隐约可闻，但频率似乎不算太高。而且，运输车辆进出寨门的次数，比预想的要少。
第二天，天色刚蒙蒙亮，孙铭亲自值守。晨雾像乳白色的轻纱，笼罩着山峦和寨子。
就在这时，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队日军士兵，大约一个小队的规模，排着相对松散的队形，出了寨门，沿着主路向西南方向跑步前进，看样子是进行例行巡逻或者越野训练。
孙铭的目光紧紧跟随着这支队伍。他注意到，这些士兵携带的弹药基数似乎并不饱满，步枪上的刺刀在晨光中闪烁，但子弹袋看上去有些瘪。而且，队伍里没有看到常见的、负责支援的掷弹筒组。
他轻轻碰了碰旁边休息的队员，示意他注意观察。
整个白天，他们又观察到几次类似的小规模部队外出活动，但始终没有看到大队人马集结，或者进行实弹射击训练的迹象。寨子里的日军，给人一种外紧内松的感觉，表面的戒备森严之下，似乎隐藏着一种……惰性？或者说，是某种物资受限下的克制？
傍晚时分，机会来了。两名伪军士兵，骂骂咧咧地抬着一个泔水桶，走出伪军的驻地，向着寨子外不远处的一条山涧走去，看样子是去倾倒垃圾。
孙铭眼中精光一闪，对两名队员打了个手势。三人如同狸猫般，借着地形和暮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那两名伪军靠近。
山涧旁，两个伪军正一边倒泔水，一边发着牢骚。
“妈的，小鬼子吃香的喝辣的，就让咱们吃这猪食！”一个瘦高个伪军抱怨道，桶里馊臭的气味让他直皱眉头。
“少说两句吧，让太君听见，又得挨鞭子。”另一个矮胖的伪军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听见咋了？老子还不乐意干了呢！连子弹都卡着发，训练就让咱们端着空枪比划，真遇上八路，拿烧火棍跟人拼啊？”瘦高个越说越气。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顶住了瘦高个的后腰，同时，另一名队员也从草丛中窜出，捂住了矮胖伪军的嘴，匕首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别动，别喊，问几句话，饶你们不死。”孙铭的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两个伪军吓得魂飞魄散，浑身筛糠般抖动，差点没瘫软在地。
孙铭的问话直接而高效：“寨子里鬼子有多少人？弹药储备怎么样？最近有什么动向？”
在死亡的威胁下，两个伪军几乎是争先恐后地吐露所知。情报与“夜枭”提供的相互印证，并补充了更多细节：冈崎大队确实因为之前的消耗和补给不畅，弹药，特别是重火力和炮弹库存紧张，限制了日常训练强度；冈崎本人脾气暴躁，对下属和伪军非打即骂，伪军怨声载道，只是敢怒不敢言；补给车队一般是每周一次，但最近一次已经延迟了两天，寨子里的存粮也开始有点紧张了……
问完话，孙铭冷冷地警告道：“今天的事，敢泄露半个字，你们知道后果。”
两名伪军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连滚爬爬地跑回了寨子，连泔水桶都忘了拿。
孙铭三人迅速撤离，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暮色苍茫的山林。
……
就在孙铭他们冒险抵近侦查的同时，三家集的临时师部里，作战计划的推演也进入了白热化。
作战室的桌子上，铺开了一张更加精细的黑石寨及周边地形沙盘——这是根据地图和已有情报，由几个老兵和参谋用泥土、木块和石子一点点堆砌出来的，虽然粗糙，但山川地势、道路桥梁、主要建筑一目了然。
楚风、方立功、王承柱，以及几个主要营团长围在沙盘周围，空气中弥漫着烟草、汗水和紧张思考的味道。
王承柱手里拿着他那宝贝算盘，但这次不是无意识地拨弄，而是根据沙盘上的距离和高差，噼里啪啦地计算着炮击诸元，嘴里念念有词：“假设炮位设在这里，仰角xx，装药量YY，考虑到风速……嗯，覆盖寨门工事没问题，但要敲掉古堡顶上的那个重机枪巢，有点悬，得再往前挪至少两百米……”
他额头见汗，显然这种需要极度精准的计算让他压力巨大。
“往前挪？说得轻巧！”一个营长指着沙盘上那片开阔地，“这两百米都在鬼子火力覆盖下，炮营怎么上去？飞上去吗？”
“能不能不从正面打？”另一个团长提出设想，“派小部队从后山悬崖摸上去？我看这悬崖虽然陡，但未必不能爬。”
“爬？”方立功扶了扶眼镜，摇头道，“根据情报，后山悬崖鬼子布置了了望哨和诡雷，而且即使爬上去，兵力展不开，容易被鬼子堵在悬崖边上当靶子打。风险太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提出了各种方案，又都被各种现实困难一一否决。强攻代价太大，奇袭风险太高，围困则时间太长，鬼子援军说到就到。会议室里一时间陷入了僵局，烟雾缭绕，气氛沉闷。
楚风一直沉默着，手指在沙盘的边缘轻轻划动，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那些泥土和木块，看到更深层的东西。他没有参与争论，只是在倾听，在吸收，在整合。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卫兵的报告声：“师长，李团长到了！”
话音未落，一个粗豪的嗓音就带着风雷之势闯了进来：“楚胖子！你他娘的又琢磨什么好事呢？地瓜烧在哪儿？老子大老远跑来，口水都快流干了！”
只见李云龙带着一股子黄土坡的气息，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依旧是那副样子，黑瘦精干，军装皱巴巴，沾着尘土，但一双眼睛亮得吓人，进门就先四处踅摸，鼻子还抽动了两下，似乎在寻找酒香。
他身后跟着政委赵刚，赵刚则是一身整洁的旧军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脸上带着温和而无奈的笑容，对着楚风和方立功点头示意。
楚风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迎了上去：“酒少不了你的。先干活，干完活，管够。”
“啥活儿？打黑石寨？”李云龙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沙盘旁的条凳上，目光立刻被沙盘吸引，嘴里啧啧有声，“嗬！这玩意儿弄得不赖啊！比看那鬼画符的地图清楚多了！”
他凑到沙盘前，只看了一眼，就指着那条主路和寨门方向：“从这儿打？楚胖子你脑子被门挤了？这他娘的就是个绞肉机，有多少人都不够往里填的！”
楚风也不生气，把目前掌握的情报和遇到的困境，言简意赅地对李云龙和赵刚说了一遍。
李云龙听完，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眼睛滴溜溜转着，像只看到了肥鸡的老狐狸。他猛地一拍大腿：“他娘的！冈崎这兔崽子弹药不足？伪军跟他不是一条心？这不就好办了吗！”
他指着沙盘上那条蜿蜒的主路：“咱们不从正面硬撞！给他来个‘围点打援’……不对，是‘引蛇出洞’再加‘釜底抽薪’！”
“哦？李团长有何高见？”方立功立刻来了兴趣。
李云龙嘿嘿一笑，露出两排黄牙：“咱们这样……先派小股部队，不停骚扰他的补给线，让他闹心，让他觉得咱们就想断他粮道。然后，找机会，假装主力埋伏，打他出来巡逻或者接应补给的小股部队，狠揍一顿，但放几个活口回去报信。”
他手指点在黑石寨上：“冈崎那小子，骄横惯了，吃了亏肯定憋着火。等他憋不住，想出来找咱们决战挽回面子的时候……嘿嘿，咱们主力不跟他硬碰，绕个圈子，直扑他老巢！”
赵刚在一旁补充道，语气冷静：“同时，可以利用伪军的不满，进行策反工作。即便不能让他们阵前倒戈，也能制造混乱，分散日军注意力。”
楚风眼中光芒大盛，李云龙这看似莽撞的计划，其中蕴含的战术思维，恰恰弥补了他过于追求精密计算的不足。引蛇出洞，避实击虚，这正是对付冈崎这种骄横军官的妙招。
“还不够。”楚风开口道，他拿起代表己方部队的小木旗，插在了沙盘上主路一侧的某处险要山隘，“在这里，需要一支能钉死的部队，挡住可能从外界来的鬼子援军，至少挡住八个小时。”
他又拿起一面小旗，犹豫了一下，插在了黑石寨后山悬崖的方向：“这里，也需要一支真正的奇兵，不是强攻，而是等寨子内部混乱时，伺机而动，打开缺口。”
最后，他看向王承柱：“柱子，你的炮营，任务最重。既要参与最初的‘引蛇’炮击，又要机动到能够封锁寨门和支援奇兵的位置。能做到吗？”
王承柱看着沙盘上那复杂的地形和遥远的距离，咬了咬牙，把算盘拨得山响，半晌，抬起头，眼睛通红，却带着一股狠劲：“师长！您就下命令吧！就算把炮扛在肩膀上跑，我也保证把炮弹送到该去的地方！”
楚风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李云龙的跃跃欲试，赵刚的沉稳支持，方立功的精密盘算，王承柱的咬牙硬撑，还有各营团长眼中重新燃起的战火。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屋子里所有的勇气、智慧和决绝都吸入肺中。
“好！”楚风重重一拳捶在沙盘边缘，震得上面的小旗微微晃动，“计划就这么定！综合我们所有人的想法，形成一个完整的作战方案。代号——”
他顿了顿，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
“**‘拔牙’**！”
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已经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看到了那座坚固堡垒的最终命运。
“各部门，按照预定分工，立刻开始进行针对性准备和演练！参谋处，今晚之前，我要看到详细的作战计划书！”
“是！”众人轰然应诺，声音中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决绝。
李云龙搓着手，嘿嘿笑着凑到楚风身边：“老楚，计划定了，那地瓜烧……”
楚风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又带着锐气的笑容：“少不了你的。不过，喝酒之前，还得等孙铭回来，确认最后的情报。”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孙铭他们，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吧？
黑石寨这颗坚硬的“牙齿”，到底能不能拔掉，很快就要见分晓了。而远在太原的藤原信，似乎也嗅到了空气中那一丝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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