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镇内的枪声，从最初的爆豆般密集，逐渐变得稀疏、零落，最终，只剩下偶尔几声冷枪和爆炸物处理队引爆残留地雷的闷响，在废墟间回荡。
持续了一整天的激烈战斗，似乎终于走到了尾声。
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弥漫在镇子上空的厚重硝烟，给这片饱经摧残的土地涂抹上了一层悲壮而凄艳的金红色。光线斜照在断壁残垣上，拉长了废墟的影子，也照亮了街道上尚未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
空气中那股浓烈得化不开的硝烟味、焦糊味和血腥味，似乎也随着战斗的平息，慢慢沉淀下来，但依旧顽固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气、每一块砖石、每一个人的鼻腔和肺叶里。
镇中心，那栋原本是日军指挥部、此刻已沦为一片残骸的二层小楼前，聚集了越来越多身穿灰色军装、浑身尘土与血污的士兵。他们疲惫不堪，许多人身上带着伤，简单地用绷带捆扎着，渗出的血迹在灰布军装上洇开深色的斑块。他们的脸上写满了鏖战后的极度疲惫，眼神却异常明亮，像被水洗过的星星，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激动、自豪与如释重负的光芒。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小楼那仅存的、摇摇欲坠的主结构框架顶端。那里，一面被炮火熏得有些发黑、边缘甚至有些破损的军旗，正在几名士兵的努力下，被缓缓升起。
负责升旗的，是“铁锤”营的一名年轻战士，他的左臂用绷带吊在胸前，脸上还有一道被弹片划破的血痕。他的动作因为受伤而显得有些笨拙，但却异常坚定、庄重。旁边两名战友帮他扶着旗杆，防止它在那不稳的废墟上倾倒。
没有风，旗帜垂落着，但那抹历经战火洗礼的底色和上面的图案，在夕阳的照射下，依旧显得无比醒目，如同黑暗中燃烧的火焰。
“升——起来——” 不知是谁，用沙哑的嗓子喊了一声，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旗帜，开始一点点向上攀升。粗糙的旗绳摩擦着临时找来的木杆，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这片相对寂静的废墟上空，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的士兵，无论是站在楼下的，还是依托在周围残破工事里的，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疲惫的身躯，抬起了头。他们默默地注视着那面缓缓上升的旗帜，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旗帜上升的摩擦声。
一种肃穆而沉静的气氛，笼罩了这片刚刚经历过最残酷厮杀的土地。
当旗帜终于升到顶端，固定在那个最高点时，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注入了其中。恰好，一阵微弱的晚风吹过，卷动着硝烟的余烬，也轻轻拂动了那面垂落的旗帜。
旗帜，猛地一下舒展开来！
虽然破损，虽然沾满征尘，但它终于在这片被收复的土地上空，迎风招展！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
紧接着，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终于喷发，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呐喊声，从每一个战士的胸腔里迸发出来，瞬间冲破了之前的寂静，汇聚成一股喜悦和胜利的洪流，席卷了整个镇中心！
“我们赢了！！”
“石门镇是我们的了！！”
“祖国万岁！！”
士兵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帽子被抛向了空中，相识或不相识的战友互相拥抱、捶打着对方的肩膀，很多人笑着，眼泪却控制不住地顺着满是黑灰的脸颊流淌下来，冲刷出一道道清晰的痕迹。那泪水里，有胜利的狂喜，有失去战友的悲痛，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作为胜利者的骄傲和自豪！
一个年纪很小的通信兵，看着那面飘扬的旗帜，突然蹲在地上，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放声大哭。他所在的班，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旁边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兵，默默地走过去，用他那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用力揉了揉小兵的头，什么都没说，只是红着眼圈，和他一起看着那面旗帜。
胜利，从来都不是轻飘飘的。它的每一分重量，都是由鲜血和生命铸就。
“铁砧”拄着一根捡来的木棍，站在人群外围，他那张带着刀疤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定定地看着那面猎猎作响的旗帜，久久不语。只有紧握着木棍、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暴露了他内心远不像表面那么平静。他的“铁锤”营，在刚才的突击和巷战中，损失了近三分之一的人员和过半的车辆。
楚风和方立功在一群警卫员的簇拥下，穿过满是瓦砾和欢呼士兵的街道，来到了指挥部废墟前。
楚风停下脚步，抬起头，静静地仰望着那面在废墟上空飘扬的旗帜。夕阳的金光勾勒出他略显消瘦但异常挺拔的侧影，他的脸上同样沾染了硝烟和尘土，眼神深邃如古井，映照着旗帜和夕阳的光辉。
没有激动的话语，没有夸张的表情。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要将这一幕，连同这片废墟、这些欢呼的士兵、这面旗帜，都深深地刻进脑海里。
方立功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看着楚风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围狂欢的士兵和那面旗帜，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疲惫感。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作为参谋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为了今天这个时刻，他们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承担了多么巨大的压力。
“我们……做到了，团座。”方立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楚风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面旗帜。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只是一个开始，老方。”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周围激动的人群，扫过那些倒在地上、再也无法站起的战友的遗体，扫过这片满目疮痍的城镇。
“告诉部队，抓紧时间打扫战场，抢救伤员，统计战果和损失。加固防御工事，鬼子的援兵不会死心，他们一定会反扑。”他的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条理，“还有，立刻组织人手，扑灭镇内的余火，搜寻可能还被困在废墟里的百姓，提供必要的医疗和食物援助。”
“是！我马上去安排！”方立功立刻应道，重新打起了精神。
胜利的喜悦是短暂的，随之而来的将是更加繁重和严峻的善后与防御工作。
楚风最后看了一眼那面旗帜，转身，大步走向临时设立的师前指。他的步伐沉稳有力，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凝望，已经为他注入了新的力量。
旗帜在身后飘扬，像一团不灭的火焰，在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燃烧着，也昭示着——
一个新的时代，正伴随着硝烟和牺牲，艰难地降临。
而他们，就是亲手推开这扇沉重历史之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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