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风顶端的红色指示灯，像一颗凝固的血珠，骤然亮起。
那光芒刺入高志远眼眸深处，将他瞳孔中最后的一丝犹豫彻底烧尽。
一旁的日本曹长山田信雄，懒洋洋地换了个坐姿，端起茶杯，准备听一场千篇一律的无聊训话，嘴角挂着猫戏老鼠般的讥诮。
高志远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身体微微前倾，靠近了冰冷的麦克风。
“吱——”
一声代表广播开始的刺耳长音，通过电波，瞬间传遍了整座县城，以及城外十几里地的每一台收音机。
山坳里，林锋的独立行动队死寂一片。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死死地盯着那台破旧的收音机。
一个谦卑、干涩，带着一丝讨好意味的男声从收音机里传了出来，正是高志远的声音。
“告全县父老乡亲书……奉皇军谕令，为维护大东亚共荣之秩序，肃清顽匪……”
白兰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紧紧攥住了衣角。
失败了？
高先生退缩了？
周围的战士们眼中也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失望和焦急，几个性子急的已经将手按在了腰间的枪柄上，似乎只要林锋一声令下，就要冲出去执行“b计划”。
唯有林锋，面沉如水，眼神古井无波，只是淡淡地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数十里的空间，直抵那间压抑的播音室。
播音室内，高志远念着官方的稿子，声音稳定，节奏平缓，仿佛已经演练过千百遍。
山田信雄满意地点点头，呷了一口茶，彻底放松了警惕。
在他看来，这个被吓破了胆的中国文人，不过是一条听话的狗。
高志远的手，一直平稳地放在桌面上。
他的食指和中指，却像两根蓄势待发的铁钳，轻轻夹住了那张压在官方讲稿下，只露出毫米级边缘的、决定生死的薄纸。
来了！
就是现在！
在念完“……盘踞城东之匪首，共党独立行动队队长林锋，顽抗天兵，已于昨夜……”这一句的瞬间，一个微不可查的停顿。
山田信雄甚至没有察觉，只当是这个翻译官换了口气。
可就在这零点几秒的间隙里，高志远的手指猛然发力！
“撕拉——”
一声轻微的纸张摩擦声。
那张滚烫的、承载着他所有尊严与复仇怒火的薄纸，被他闪电般抽出，盖在了官方讲稿之上！
他的腰杆，在这一刻，猛然挺直！
刚才那个谦卑、谄媚的灵魂仿佛被瞬间抽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绝、刚烈，如金石相击般的力量！
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化作一道惊雷，悍然炸响！
“我是林锋，我没死！”
六个字，字字千钧！
不再是高志远那干涩的嗓音，而是模仿着一种年轻人应有的、洪亮而充满穿透力的声线，是他想象中英雄该有的声音！
山坳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白兰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战士们先是一怔，随即，巨大的喜悦如火山般喷发，他们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叫出声来，一张张年轻的脸上，激动得青筋暴起，眼眶瞬间通红！
播音室内，山田信雄端着茶杯的动作僵在了半空，他脸上的惬意瞬间凝固。
什么？
他懂中文，他听懂了！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这个翻译官念错了？还是……
不等他反应过来，高志远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第二声怒吼！
“我是林锋！我没死！”
声音更大，更决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山田信雄的神经上！
“八嘎！”
山田信雄终于反应过来，脸上的肌肉瞬间扭曲狰狞，他猛地将茶杯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整个人如野兽般扑了过来！
“你找死！”
然而，高志远像是完全没有看到扑来的山田，他的眼中只有麦克风，只有那无数正在倾听的耳朵！
他要用生命中最后的光和热，将这个消息，死死地钉在所有人的脑子里！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发出了第三遍，也是最后一遍的呐喊，那声音已经嘶哑，却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悲壮！
“我是林锋！我没死！我在东岭张家湾设伏！等着你们！”
话音未落，山田信雄已经冲到跟前，他没有去关广播，而是被极致的愤怒冲昏了头脑，一把抽出腰间的南部十四式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死死顶在了高志远的额头上。
“死啦死啦地！”
高志远看着那狰狞的面孔，看着那黑色的枪口，脸上没有丝毫恐惧，反而露出了一丝解脱的、快意的微笑。
他仿佛看到了妻子温柔的脸，看到了儿子灿烂的笑。
值了。
“砰！”
一声枪响，通过还没有关闭的麦克风，清晰地传了出去。
紧接着，是桌椅倒地的混乱声，山田信雄气急败坏的咆哮声，以及最后“吱啦”一声，电波被掐断的刺耳噪音。
整个县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茶馆里，说书先生的惊堂木掉在地上。
街道上，巡逻的伪军士兵面面相觑，眼神惊恐。
无数扇门窗后面，百姓们捂着嘴，眼中从震惊，到怀疑，最后化为一簇簇重新燃起的希望火苗。
林锋没死！
他还活着！
而且，他还在东岭张家湾设下了埋伏！
这个消息，比一百份传单，一千句口号都更加震撼！
它以一种最权威、最不可思议的方式，传遍了全城！
山坳里，收音机前的战士们，在听到枪响的瞬间，全都站了起来，摘下军帽，朝着县城的方向，默默敬了一个军礼。
为那位不知名的英雄。
白兰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
她看向林锋，声音哽咽：“队长……他……他多说了一句……”
计划里，只有“我是林锋，我没死”。
但高志远，却加上了“我在东岭张家湾设伏”。
“我知道。”林锋的眼神深邃而复杂，他缓缓放下望远镜，声音低沉，“他用自己的命，把这场戏演得更真了。他不仅完成了任务，还帮我们把诱饵，喂到了鬼子的嘴边。”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那一丝波澜，转身，脸上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钢铁般的冷静和锐利。
“传我命令！”
林锋的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所有人的精神为之一振！
“一分队、二分队，按预定计划，立即出发！”
“是！”
“通讯组，密切监视日军动向，特别是县城兵营和东岭方向的兵力调动！”
命令一条条下达，整个营地瞬间像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高速运转起来。
喧嚣和激动都已过去，接下来，是真正的猎杀时刻。
白兰擦干眼泪，看着林锋沉稳如山的背影，心中再无一丝一毫的疑虑。
这个男人，早已将人心、舆论、战术、乃至敌人的反应，全部算计在内。
高先生的牺牲是意外，但这个意外，却被他瞬间化为了计划中最致命的一环。
清晨的山坳，薄雾渐散。
林锋没有看奔赴战场的队伍，他走到一块空旷的泥地上，缓缓蹲下身。
他捡起一根树枝，在湿润的泥土上，不疾不徐地划出了一个形似猛禽头颅的简易地形图。
他的手指，最后点在了那地图最险峻、最突出的一点上。
“高先生用命换来的机会，不能浪费。”他喃喃自语，眼中杀意凛然，“鬼子以为张家湾是陷阱，他们会去，但他们更会把主力，调去真正的‘老鹰嘴’。那里，才是给他们准备的……坟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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