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纪纲那间弥漫着檀香与算计的书房，重新潜入南京城潮湿的夜色，我心中那团乱麻似乎被理顺了些许，却又被新的、更尖锐的线头刺穿。
纪纲的立场，至少在当前对抗“螭龙”颠覆南京这一核心目标上，与我暂时达成了一种危险的共识。这意味着，忠于他的那部分锦衣卫力量，不再是需要时刻提防的暗箭，让我能将有限的精力，更集中地投向明确的敌人——东厂，以及那个如附骨之疽般的“螭龙”。
东厂如同一张明处的大网，凭借权势公然搜捕，其势汹汹，尤其是那可能已秘密南下的督主，更添阴霾。但相比之下，“螭龙”则更像是一条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手段诡谲，目的明确，且对我有着不死不休的执着。
他们追杀我，不仅仅是因为我可能知晓他们的秘密，更因为我手中那块蟠龙佩，以及记录着“湖底金”提取指令的丝帕！这是他们启动那笔颠覆巨资不可或缺的钥匙！
思绪至此，一个被忽略的细节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让我瞬间通体冰凉！
苏承业！那个暴毙的江宁云锦阁东家！他当时试图调动“湖底金”，却未能成功，通源银号的钱掌柜明确说过，他缺少最关键的一环，需要“另一把钥匙”或者“另一位持有信物之人的共同印鉴”！正常情况下，如果他什么都没有，应该会去两把钥匙的信息或者去了解信物，但他只问了另一把钥匙是什么，及其其它信物，所以说明苏承业自己手上已经有了其中一把钥匙！
当时我以为是蟠龙佩的另一半，或是那套亲王服饰。但此刻想来，苏承业本身就是建文旧部体系中负责商贸资金流转的关键人物之一，他若持有部分信物，最有可能的，就是代表资金数额和存放地的“指令符”，也就是丝帕所载的苏州码子内容！他缺少的，是代表身份和最终授权的那部分——蟠龙佩（主），以及……亲王圭（副）！
蟠龙佩在我手中，丝帕（或其内容）也曾在我手（虽已转交沐姑娘，但信息我已掌握）。那么，苏承业当时缺少的，能让整个提取流程无法完成的，就只剩下——亲王圭！
而苏承业在试图调动资金失败后，很快便“暴毙”了。这绝非巧合！是“螭龙”灭口，并拿走了他可能掌握的线索，或者……他们本身就拥有，或后来得到了那枚至关重要的“亲王圭”！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螭龙”对我手中的蟠龙佩和丝帕如此志在必得！因为他们已经集齐了三大信物中的两件，或者至少掌握了“亲王圭”！只要再得到我手中的任意一件，他们就有可能绕过某些限制，启动那笔足以撼动南京的“湖底金”！
这个推断让我背脊发寒。如果“亲王圭”真的已经在“螭龙”手中，那么他们的计划推进程度，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快！他们现在只差临门一脚！
必须尽快行动！在“螭龙”找到我之前，我必须先找到他们，或者至少，确认“亲王圭”的下落！
然而，“螭龙”行踪诡秘，首领身份成谜，该如何着手？
我藏身于沐姑娘安排的另一个隐秘据点，脑中飞速盘算。纪纲虽然表明了合作意向，但他被停职，能动用的力量有限，且他更倾向于引蛇出洞，不会轻易将核心情报与我共享。沐姑娘和沐昕的关注点在城防和孝陵卫，对“螭龙”这种地下组织的追踪并非其强项。
看来，还是要靠自己，以及……那些无所不在的“眼睛”。
我想起了漕帮的石小七（愿他安息）留下的那枚木牌，以及纪纲给的那枚铜钱。漕帮耳目灵通，水路商船经营，必定比我更加了解商户之间的秘密，而纪纲的暗线则可能掌握更隐秘的信息。双管齐下，或许能找到“螭龙”的蛛丝马迹。
同时，我也不能一味躲藏。“螭龙”在找我，我何不给他们一个“找到”我的机会？一个可控的，能反客为主的机会？
一个计划在我心中渐渐成形。风险极高，但或许是打破僵局唯一的办法。
我决定，先通过漕帮的渠道，放出一些模糊的、关于“前朝信物”在南京某处现身的消息，真真假假，意在搅动水面，观察哪方鱼儿最先躁动。同时，让沐姑娘通过她的途径，密切关注市面上是否有异常的大宗物资（尤其是军械相关）调动，或者是否有身份不明的江湖人物大量涌入南京——这可能是“螭龙”准备动用资金的前兆。
而我自己，则准备带着纪纲的铜钱，去一趟“三笑楼”。我需要知道，纪纲所谓的“便利”，究竟能到什么程度。
就在我准备动身之际，沐姑娘带来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
“东厂那边有异动。”她神色凝重，“周淮安冒险传回消息，冯太监近日频繁调动北京来的那批高手，似乎在策划一次大的行动，目标不明，但时间很可能就在今夜或明晚。他感觉，不像是单纯的搜捕，更像……是突击某个重要地点。”
东厂要有大动作？目标是谁？是我？还是……“螭龙”？或者，是掌握了城防图来源线索的沐家？
“父亲已经加强了府邸和孝陵卫的戒备，”沐姑娘继续说道，“但他判断，东厂的目标更可能是外界的某处。他让你务必小心，冯太监可能已经掌握了你的某些行踪。”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东厂的咄咄逼人，“螭龙”的暗中觊觎，让我如同置身于不断收紧的绞索之中。
不能再等了！
我立刻改变了计划，决定先行前往“三笑楼”。纪纲的暗线，或许能提供关于东厂行动，或是“螭龙”踪迹的关键信息。
“三笑楼”是城南一家颇有名气的酒楼，生意兴隆，人来人往。我换了身不起眼的行头，混杂在食客中进入酒楼，直接找到了柜台后的掌柜。
那掌柜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一脸和气生财的模样。我并未多言，只是借着付账的时机，将纪纲给的那枚铜钱，混在几枚普通铜钱中，递了过去，指尖在铜钱上那个特殊的划痕处轻轻按了一下。
掌柜的笑容不变，眼神却瞬间锐利了一分，不着痕迹地收起铜钱，低声道：“客官二楼‘听雨’雅间请，您要的酒菜稍后就到。”
我依言上了二楼，进入名为“听雨”的雅间。房间内陈设简单，窗外是酒楼的后院。
不过片刻，敲门声响起，进来的却不是伙计，而是另一个穿着跑堂衣服、但眼神精干的年轻人。他反手关上门，对我微微躬身：“大人有何吩咐？”
纪纲的暗线效率果然高。
“两件事，”我压低声音，开门见山，“第一，东厂近日可能有大行动，目标为何？第二，‘螭龙’最近在南京有何动向？尤其是，他们是否在寻找，或者已经拥有了某件特殊信物，比如……一方玉圭？”
那年轻人显然受过严格训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快速回答道：“东厂目标暂不明确，但调动方向隐约指向城西，可能与漕运码头或附近的仓库区有关。至于‘螭龙’……他们行事极其隐秘，我们只知道他们近期人员调动频繁，似乎在准备什么。关于信物……”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约半月前，曾有线报提及，有一伙北地来的神秘人，在黑市上高价打听过前朝亲王制式玉器，但后续并无消息。”
北地来的神秘人！高价打听亲王玉器！
这几乎印证了我的猜测！“亲王圭”很可能真的落入了“螭龙”手中！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呵斥声！
“东厂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我心猛地一沉！东厂的人怎么会找到这里？！是巧合，还是……我被跟踪了？抑或是，这“三笑楼”本身就已经暴露？
那名年轻的暗线脸色也是微变，迅速走到窗边向下看了一眼，急声道：“大人，快走！后窗下去，穿过院子，隔壁绸缎庄有后门可通小巷！”
来不及多想，我推开后窗，纵身跃下。几乎在同一时间，雅间的门被猛地撞开，传来东厂番子的厉喝声！
我落在后院，足尖一点，头也不回地冲向隔壁绸缎庄的后门。身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和那名年轻暗线试图阻拦的呼喝声。
东厂的动作太快了！他们的目标，果然包含了我，或者说，包含了我可能接触的纪纲暗线！
我冲出绸缎庄后门，钻入复杂的小巷，拼命奔逃。体内尚未完全痊愈的伤势在剧烈奔跑中再次传来抗议，背心的寒气隐隐躁动。
然而，就在我拐过一个巷口，以为暂时甩开追兵时，前方巷子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走出了三个身影。
他们并未穿着东厂的服饰，而是普通的江湖人打扮，但眼神冰冷，气息沉凝，手中持着淬毒的短刃和奇门兵器，周身散发着一种与杭州福昌号后院那些守卫相似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
是“螭龙”！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我缓缓停下脚步，握紧了腰间的软剑，看着那三个如同毒蛇般锁定我的杀手，心中反而一片冰冷清明。
看来，我放出的鱼饵，和我自身的行踪，终于将这两条最凶猛的“鱼”，同时引到了这片狭窄的水域。
接下来，将是一场你死我活的猎杀。而我，这个被双方视为猎物的“钥匙”，必须在这绝境中，杀出一条生路，并尽可能……从那毒蛇口中，撬出关于“亲王圭”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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