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档案房内翻阅了近两个时辰的卷宗,孙海和周平已是头昏眼花,所查到的无非是些常规的货物登记、关税记录、船只往来报备,条目清晰,格式规整,乍一看去,竟挑不出什么明显的错漏。市舶司的账面功夫,做得相当漂亮。
就在我合上一本厚厚的货品清册,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时,档案房的门被轻轻敲响。向文远那张堆笑的脸探了进来。
“沈大人,”他语气比之前更多了几分恭敬,但眼底深处那抹谨慎丝毫未减,“王提举已回衙,正在值房相候,请您过去一叙。”
让我过去?我心中冷笑,这王晨光好大的官威!按常理,即便是上官巡查,地方主官也该主动前来拜会,至少也该在公共厅堂会面,以示对巡查官员的尊重。他倒好,稳坐钓鱼台,让我这个“代巡”去他的值房见他。这姿态,已然表明了他对此事的态度——疏离,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
“哦?王提举回来了?”我面上不动声色,缓缓起身,“那便请向经历带路吧。”
“是,是,大人请随下官来。”向文远侧身引路。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更为幽静、守卫也明显森严了些的独立院落。这里便是提举的值房所在。走进宽敞却略显压抑的厅堂,里面陈设古朴大气,多宝阁上摆放着一些显然是海外舶来的奇巧物件,无声地彰显着主人的权势与财富。
然而,厅堂内并无王晨光的身影。
向文远赔着笑道:“沈大人请稍坐,王提举处理完手头一点急务,马上便到。下官去催请一番。”说着,便唤人上来。
我依言坐下,心中那股被轻视的感觉愈发强烈。这王晨光,不仅让我来见他,还让我等?看来沐辰所言不虚,这市舶司直属北京,背景深厚,连带着这位王提举,也自视甚高,不将南京来的“代巡”放在眼里。
这一等,便是将近一炷香的时间。就在我耐心即将耗尽之时,门外终于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只见一位身着绯色官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中带着几分深沉的中年官员迈步而入,正是浙江市舶司提举王晨光。
“让沈大人久等了,失礼,失礼。”王晨光拱手,脸上带着官场上标准的、看不出深浅的笑容,“方才码头那边有几艘暹罗来的商船手续上有些纠葛,不得不亲自处理一下,耽搁了时辰,还望沈大人海涵。”
他解释得合情合理,语气也算客气,但那眼神中的平静与审视,却让人感觉不到多少真诚的歉意。
“王提举公务繁忙,可以理解。”我起身还礼,语气不卑不亢。
双方分宾主落座,寒暄几句后,我便将话题引向了正轨。
“王提举,”我目光直视着他,开门见山,“本官此番代巡,除了例行公事,也听闻此前负责巡查的张公公……嗯,与贵司往来颇密。”我刻意顿了顿,观察着他的反应。
王晨光面色如常,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淡淡道:“张公公?哦,确有其事。按例巡查,我等自然全力配合。只是听闻张公公近来……似乎身体抱恙?不知如今可安好了?”他将球轻巧地踢了回来,绝口不提任何具体往来,反而关心起“抱恙”的张公公,言语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他显然知道张公公的下场。
“张公公之事,自有朝廷法度裁断,非我等可以妄议。”我避开他的试探,话锋陡然变得犀利,“只是,张公公平素风评如何,王提举想必也有所耳闻。他多次巡查市舶司,贵司上下,难道就未曾察觉其有不妥之处?或者说……贵司为了‘方便’行事,是否也曾有过一些……不合规矩的‘表示’?”
这话已是相当不客气,几乎等同于当面质问市舶司是否行贿。
王晨光放下茶杯,脸上那标准笑容收敛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义正辞严的表情:“沈大人此言差矣!市舶司乃朝廷税赋重地,一切行事皆有法度规章可循。张公公以往巡查,亦是依规办事,我等皆是秉公配合,从未有过任何逾越之举!至于什么‘表示’,更是无从谈起!沈大人初来,切莫听信些无稽流言,坏了官场风气,也寒了我等忠心办事之人的心!”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被质疑的清高与愤懑,将一个恪尽职守、不容污蔑的官员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第一次试探,被他轻易化解。我心中冷笑,知道常规手段难以奏效,便决定冒险一搏,将话题引向更深处。
“王提举恪尽职守,本官佩服。”我语气放缓,看似随意地转换了话题,“近来南京方面,对一些不法商号打击甚严,譬如那江宁的福昌号,及其背后可能牵连的‘螭龙’逆党。听说这些势力手眼通天,不仅在江宁,在杭州等地也有不少据点,甚至可能利用海路进行些见不得光的勾当。王提举执掌市舶,对往来商船、货物最为熟悉,不知……可曾察觉过什么异常?或者,对此有何高见?”
当“螭龙”二字从我口中说出时,我紧紧盯着王晨光的眼睛。他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虽然转瞬即逝,但那份细微的震动并未逃过我的眼睛。不过,他的表情控制得极好,依旧是那副沉稳模样。
“福昌号?螭龙?”王晨光微微蹙眉,仿佛在回忆,“下官略有耳闻,听说是一伙胆大包天的匪类。不过,市舶司主要负责合法商船的通关征税,对于这些阴沟里的老鼠,所知实在有限。况且,海路茫茫,商船如织,若他们刻意伪装,想要察觉,无异于大海捞针。沈大人若是追查此事,恐怕还需从陆上着手,或者借助有司专业之力。”他一番话,将自己和市舶司撇得干干净净,分析得合情合理,让人抓不住任何把柄。
几次交锋下来,王晨光应对得无懈可击,言语谨慎,态度看似配合实则疏离,城府之深,远超之前的冯太监之流。
眼看今日难以取得突破,王晨光已端起茶杯,做出了送客的姿态:“沈大人,巡查之事,向经历会全力配合。近日衙中事务繁杂,若大人无其他要事,下官便不多留了。一切公务,皆可寻向经历办理。”
这是明确表示,他不会直接与我打交道,所有事情,都由向文远这个“缓冲带”来处理。
“既如此,本官便不打扰王提举处理公务了。”我起身告辞,面色平静,心中却波澜起伏。
离开市舶司衙门,夕阳已将天边染红。今日之行,虽未抓到实质把柄,但王晨光此人,已然在我心中留下了“极度危险、深不可测”的印象。他绝非普通的贪腐官员,其背后牵扯的势力,以及他本人应对审查时展现出的老辣与镇定,都预示着这将是一场极其艰难的斗争。
回到客栈,赵诚与陆昭也已返回。我需要立刻与他们汇总信息,重新评估局势,制定下一步的计划。王晨光这座堡垒,远比想象中更加坚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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