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一晤,真相如同冰水浇头,让陈亮彻底清醒。胡老夫人的病,已非药石可医,而是因果孽债,冤魂索命。周先生的倾诉,既是信任,也是沉甸甸的托付。陈亮明白,自己已无退路,必须直面这最凶险的局面。
傍晚时分,管家又来相请,说老夫人午后心神不宁,请陈师傅再去施术安神。胡万金也在场,面色比昨日更加阴沉,显然外出之事并不顺心,看向陈亮的眼神中,审视与不耐之色更浓。
再次踏入那间弥漫着药味与怨气的卧房,陈亮的心境已截然不同。他看着床上形容枯槁、在昏睡中仍不时因痛苦而抽搐的胡老夫人,心中五味杂陈。有怜悯,亦有几分复杂难明的情绪。若非当年她纵子行凶、言语相逼,何来今日之苦果?然而,看着一个生命在怨念的折磨下渐渐枯萎,身为医者的本能,又让他无法袖手旁观。
胡万金简短交代了几句,便与孙医师退到外间,留下空间给陈亮,但那股无形的监视压力,却比昨日更重。
陈亮在床前站定,没有立刻拿起唢呐。他闭上双眼,摒弃杂念,将心神沉入一种空灵的境界。他不再将床上的老人仅仅视为病人,也不再将她体内的怨气视为需要驱逐的“邪物”。他尝试去“感受”那股盘踞不散的阴寒气息,去理解其中蕴含的滔天委屈、无边怨恨与绝望。
渐渐地,在他的灵觉中,那团纠缠的怨气仿佛化开了一些,显现出一个模糊的、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少女身影,正是昨夜井边所见的小莲!她双眼泣血,死死盯着胡老夫人,无尽的怨毒中,又透着一丝被困井中、无法超生的痛苦与迷茫。
陈亮心中恻然。他明白了,小莲的怨魂,并非只想索命,她更深的痛苦,在于冤屈不得伸张,魂魄不得安宁,永世被困于方寸之地。
他缓缓拿起唢呐。这一次,他吹奏的,不再是单纯的、旨在安抚心神的“清心普善咒”。他脑海中浮现出《玄音谱》中一段更为古老、晦涩的残章,旁边标注着“安魂·引渡”字样,强调“非大慈悲心、通明境不可轻用,重在疏导执念,非强力驱散”。
他决定冒险一试。
他调整呼吸,将体内那股经过苦修已变得醇和厚重的真气,与一股发自内心的悲悯之情融合,缓缓送入唢呐。他没有吹奏高亢的曲调,而是发出一种极其低沉、悠长、仿佛来自大地深处、又似母亲叹息般的音律。
“呜——嗡——”
这声音不似乐音,更似梵唱或古老的祷祝,带着一种包容一切的沉静力量。音波如同温和的水流,缓缓弥漫开来,不是去冲击、压制那怨气,而是轻柔地将其包裹、浸润。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随着这特殊的安魂曲响起,胡老夫人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呼吸变得平顺了一些。而更显着的变化,发生在陈亮的灵觉感知中。那缠绕在老夫人魂魄周围的、代表小莲怨念的黑色气流,在接触到这充满悲悯与安抚意味的音波后,剧烈的躁动竟然渐渐平息下来!那少女虚幻的身影,不再那么狰狞,哭泣声也变成了低低的、充满委屈的呜咽。
陈亮心中一喜,知道方法有效。他持续吹奏,将音律中的“理解”与“愿助其解脱”的意念,不断传递过去。
然而,就在他似乎将要与那怨念建立起一丝微弱联系的关键时刻——
“够了!”
一声冷喝从外间传来,打断了陈亮的吹奏。胡万金阴沉着脸,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面色不安的孙医师。
陈亮气息一滞,唢呐声戛然而止。他心中暗叫可惜,刚才那短暂的沟通,极为难得,或许是小莲怨魂三年来第一次感受到并非敌意的接触。
“陈师傅,”胡万金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着陈亮,语气带着强烈的不满和质疑,“你这次吹的曲子,似乎与昨日不同?音调古怪低沉,是何用意?”
陈亮放下唢呐,平静地迎向胡万金的目光,心中急速思索。胡万金果然敏锐,而且戒备心极重。他不能直接说出真相,那只会立刻引来杀身之祸。
“胡东家,”陈亮缓缓道,“老夫人之疾,乃沉疴痼疾,怨……嗯,郁结之气深重。寻常安神之音,如隔靴搔痒。今日此曲,乃师门秘传,专为化解深重执念、疏导郁结之气而设,音律虽异,效力或更佳。您看,老夫人似乎比昨日更为安宁。”
他巧妙地将“怨气”说成“郁结之气”,既点出了病根,又避免了刺激胡万金。
胡万金看向床榻,见母亲确实呼吸平稳,面色稍霁,但眼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除。他冷哼一声:“陈师傅,我请你来,是治病救人,不是故弄玄虚!我要的是立竿见影的效果!家母此病,缠绵数年,若你的法子只是让她昏睡,与服用安神药有何区别?我要的是她清醒过来,恢复如常!”
这话已是毫不客气的逼迫了。他要的不是缓解,而是“治愈”,是让那索命的冤魂彻底消失!
陈亮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东家,病去如抽丝,何况老夫人之疾已入膏肓?欲速则不达。若用虎狼之药,或刚猛之法,只怕老夫人年迈体弱,承受不住,反遭不测。亮只能循序渐进,力求稳妥。”
“稳妥?”胡万金逼近一步,声音压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陈亮,我告诉你,我没那么多时间陪你‘稳妥’!我再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若家母病情无显着好转,或是你再弄这些莫名其妙的花样……哼,就别怪我胡某人不讲情面!这县城地界,还没人敢拿我胡家开涮!”
赤裸裸的威胁!三天期限!
压力如山崩海啸般涌来。陈亮知道,胡万金的耐心已经耗尽。三天之内,若不能拿出让胡万金“满意”的结果,自己的处境将极其危险。
“东家的意思,亮明白了。”陈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意与寒意,沉声道,“亮自当竭尽全力。但医者父母心,有些事,强求不得,还望东家体谅。”
“你好自为之!”胡万金冷冷丢下一句,拂袖而去。孙医师连忙跟上,看向陈亮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同情,更多的却是明哲保身的疏离。
房间里只剩下陈亮和昏睡的胡老夫人。窗外,夜色渐浓。
陈亮站在原地,拳头悄然握紧。胡万金的通牒,将他逼到了悬崖边上。妥协,用强硬手段镇压小莲的冤魂?且不说他能否做到,即便做到了,也是助纣为虐,违背本心,更会结下更深的因果孽债。不妥协,三天后如何应对胡万金的雷霆之怒?
唯一的生路,或许就是在三天内,找到既能化解冤屈、平息怨气,又能让胡万金不得不接受的“两全”之法。但这谈何容易!这需要契机,需要证据,需要……一股能制约胡万金的外部力量。
他走到窗边,望着胡府高墙外沉沉的夜空。这深宅大院,如同一个华丽的囚笼,困住了冤魂,也困住了他自己。他必须尽快想办法破局。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院墙一角。那里,似乎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在黑暗中一闪而过!看身形,有些像是……账房先生周良?
陈亮心中一动。周先生此时冒险出现,是想传递什么信息?还是……他找到了什么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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