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擦过肩胛的火辣痛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陈亮的神经。他咬紧牙关,将涌到喉头的腥甜硬生生咽下,身形在漆黑、狭窄、散发着霉臭和尿臊味的巷道中踉跄狂奔。身后,百乐门方向传来的混乱喧嚣、龙五爷暴怒的咆哮、以及越来越近的警笛声,如同追逐的恶鬼,一步不离。
他不能停。停下就是死。
左肩的伤口随着奔跑不断撕裂,温热的鲜血浸湿了粗布衣衫,黏腻冰冷。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针扎般的刺痛,那是强行催谷真气、又遭邪气反噬和枪击震荡的内伤在发作。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体力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逝。
但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西关!离百乐门越远越好!
他不敢走大路,专挑那些连地图上都没有标注的、最阴暗污秽的角落穿行。翻过倒塌的砖墙,钻过锈蚀的铁丝网,蹚过漂浮着垃圾的臭水沟。污水浸湿了裤腿,冰冷的寒意刺骨。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凭借本能和对危险的超常直觉,在城市的血管与疮疤中亡命穿梭。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喧嚣似乎渐渐遥远。他拐进一条堆满废弃建材的死胡同,背靠着一堵冰冷的、长满青苔的砖墙,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混着血水从额头滑落,滴进眼睛,一片模糊。他勉强抬起未受伤的右手,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警惕地倾听着周围的动静。
除了远处城市固有的沉闷噪音和近处老鼠啃噬垃圾的细微声响,暂时没有追兵靠近的迹象。
暂时安全了……
这个念头刚升起,一阵强烈的眩晕感便猛地袭来。他双腿一软,顺着墙壁滑坐在地。失血和内力透支带来的虚弱,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艰难地从怀中摸出那个小瓷瓶,颤抖着倒出最后一粒益气丸,塞进口中。药丸化开,一股微弱的暖流勉强护住心脉,却无法立刻缓解严重的伤势。
必须尽快处理伤口!否则不等追兵找到,他可能就会因失血过多或伤口感染死在这条臭水沟旁。
他撕开左肩破碎的衣衫,借着从高墙缝隙透下的微弱天光查看伤口。万幸,子弹只是擦过,带走了一片皮肉,留下一条深可见骨的灼热沟壑,但未伤及筋骨。然而伤口边缘已经发黑,隐隐散发出一丝腥臭,显然那子弹或被井中邪气侵染,或淬了不干净的东西。
他心头一沉。普通金疮药恐怕无效,甚至可能加剧恶化。需要清水冲洗,需要解毒消炎的草药!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一阵天旋地转,又跌坐回去。不行,体力消耗太大了,现在出去找药,无异于自投罗网。
难道要困死在这里?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头。他靠在冰冷的墙上,仰头望着被高墙切割成狭窄一线的、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力。个人之力,在这庞大的城市阴影和凶残的恶势力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并非老鼠或野猫发出的窸窣声,从死胡同入口处的垃圾堆后传来!
陈亮浑身汗毛瞬间竖起!右手猛地握紧了袖中的刻刀,强提最后一丝精神,锐利的目光死死盯向声音来源!
黑暗中,一个瘦小的、佝偻的身影,畏畏缩缩地探了出来。是那个在百乐门后厨偷吃、给他报信的半大孩子,狗剩!
狗剩显然也吓坏了,脸色惨白,手里还紧紧攥着半个干馒头,看到靠在墙边、浑身是血的陈亮,他吓得差点叫出声,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英……英雄……你……你没事吧?”狗剩的声音带着哭腔,哆哆嗦嗦地不敢靠近。
陈亮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但警惕未减。他压低声音,厉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跟踪我?”
“没……没有!”狗剩慌忙摆手,带着哭音解释,“我……我听到后面乱成一团,还有枪声……我害怕……就……就从后门狗洞爬出来了……想跑回家……结果……结果迷路了……转到这儿……看到……看到你……”
陈亮盯着他的眼睛,判断他是否说谎。狗剩的眼神里只有纯粹的恐惧和一点点同情,不似作伪。或许,这孩子的出现,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
“你……你流了好多血……”狗剩看着陈亮肩头狰狞的伤口,声音发抖,“会……会死的……”
陈亮心中一动,放缓语气:“狗剩,你想活命吗?”
狗剩拼命点头。
“想活命,就帮我做件事。”陈亮盯着他,“这附近,有没有那种……卖草药,或者懂点土方子的郎中的地方?要绝对可靠,不会告密的。”
狗剩愣了一下,歪着头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压低声音说:“有!有个‘瘸腿阿炳’!就在前面两条巷子拐角,有个破棚子!他……他以前是军中郎中,后来腿瘸了,就在这黑巷子里给人看些见不得光的伤……他嘴严,只要给钱……”
军中郎中?黑巷医生?这或许是眼下唯一的选择!
“带我去!”陈亮强撑着站起身,一阵眩晕,差点摔倒。
狗剩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对死亡的恐惧压倒了对陈亮的害怕,他上前一步,瘦小的肩膀努力想架住陈亮,颤声道:“我……我扶你……英雄,你……你可别死啊……”
陈亮没有拒绝,将部分重量靠在狗剩身上。这孩子虽然瘦弱,但此刻却是他唯一的支撑。
两人互相搀扶,踉踉跄跄地走出死胡同,钻进更深的巷道迷宫。狗剩对这片区域显然极为熟悉,七拐八绕,避开任何可能有人的地方,最后在一个用破油毡和烂木板搭成的、低矮得几乎要趴着才能进去的窝棚前停下。窝棚里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草药味和劣质白酒的气味。
狗剩壮着胆子,对着窝棚里压低声音喊了句:“炳叔……炳叔……有……有生意……”
窝棚里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一个沙哑、不耐烦的声音:“滚蛋!大半夜的,嚎什么丧!”
“是……是急症!见……见红的!”狗剩带着哭腔补充道。
窝棚里又是一阵窸窣,接着,一个胡子拉碴、头发花白、穿着油腻军大衣、拄着一根木棍的干瘦老头,掀开油毡布,探出半个身子。他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浑浊却锐利,先是警惕地扫了一眼狗剩,然后目光落在浑身是血、气息微弱的陈亮身上,瞳孔微微收缩。
“枪伤?”老头的语气带着一丝异样。
陈亮心中凛然,这老头不简单,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强打精神,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最后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塞过去:“麻烦老先生,救命。”
老头接过钱,捏了捏,又打量了陈亮几眼,特别是他那双即使在重伤虚弱下依旧清亮锐利的眼睛,最终啧了一声,侧开身子:“进来吧!小子,你在外面守着!”后一句是对狗剩说的。
狗剩如蒙大赦,连忙点头,缩到窝棚外的阴影里。
陈亮弯腰钻进了低矮的窝棚。里面空间狭小,点着一盏煤油灯,光线昏暗,堆满了各种晒干的草药、破旧的医疗器具和空酒瓶。老头示意陈亮坐在一个破木箱上,然后熟练地检查了他的伤口。
“哼,擦伤,死不了。但沾了脏东西,化脓就难说了。”老头嘟囔着,从一个脏兮兮的铁盒里拿出小刀、镊子,又倒了些刺鼻的白酒消毒,“忍着点,没麻药。”
陈亮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清理伤口的过程如同酷刑。烧红的刀尖剜去腐肉,烈酒冲洗,疼得陈亮浑身肌肉绷紧,冷汗如雨,却硬是没哼一声。老头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动作倒是利落了不少。敷上自制的、气味辛辣的黑乎乎药膏,再用相对干净的布条包扎好,整个过程透着一股老兵油子的熟练和粗糙。
“行了,三天别沾水,这药一天一换。能不能挺过去,看你自己造化。”老头收拾着工具,语气依旧冷淡,“小子,你惹的麻烦不小吧?西关龙五的人?”
陈亮心中一惊,面上不动声色:“老先生何出此言?”
“哼,这省城地界,能动枪,又让你这号人物狼狈逃窜的,除了他龙五,还有谁?”老头嗤笑一声,灌了一口劣质白酒,“看你这伤口的邪气,还沾了百乐门那地方的味儿……嘿,你小子,胆子够肥啊!”
陈亮沉默不语。这老头眼光太毒,多说多错。
老头也不再问,挥挥手:“赶紧走,别死我这,晦气!钱两清了!”
陈亮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挣扎着起身,郑重地抱了抱拳:“多谢老先生救命之恩。”
老头摆摆手,重新缩回角落的阴影里,不再看他。
陈亮走出窝棚,狗剩还等在外面,紧张地看着他。
“狗剩,你也快回家去,今晚的事,对谁都不要说,包括你炳叔。”陈亮低声嘱咐,又塞给狗剩最后一点零钱,“找个地方躲几天,别回百乐门了。”
狗剩接过钱,用力点头,眼泪又流了下来:“英雄……你保重……”说完,转身飞快地跑进了黑暗中。
陈亮看着狗剩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低矮的窝棚,心中五味杂陈。在这冰冷的城市底层,善恶的界限有时如此模糊。龙五爷高高在上,草菅人命;而这瘸腿郎中和偷食的孩子,却在黑暗中给了他一线生机。
伤口处理过,暂时止住了血,但身体的虚弱和内心的警惕并未减少。他必须尽快找到一个更安全的藏身之所,恢复实力。龙五爷的搜捕,绝不会停止。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与城市中心相反、更混乱、更难以追踪的城东棚户区蹒跚走去。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黎明的微光,开始照亮这座庞大而残酷的城市,新的一天,危机四伏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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