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日暖,陈家坳仿佛被一支饱蘸绿意的画笔彻底渲染过。山峦叠翠,溪水欢腾,连空气都带着植物嫩芽的清新气息。
合作社后院新辟出的晒酱场,成了这个春天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上百口深褐色的广口陶缸整齐列阵,如同等待检阅的古老军团,静默地承接着阳光的洗礼,也承载着合作社沉甸甸的新希望。
陈青山蹲在一口酱缸边,小心地用木耙缓缓搅动缸中棕红油润的酱醅。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抚触初生婴儿的肌肤。
酱耙划过,带起更浓郁的香气,那是阳光、时间与微生物共同作用产生的奇妙产物,醇厚、复杂,带着一丝丝发酵带来的、勾人食欲的微酸。他凑近深深吸了一口气,眉宇间却不见舒展,反而锁着一团凝重的疑云。
产业化之路,远比想象中崎岖。古法酿造的魅力在于其独特的风味和生命力,但挑战也恰恰在于此。首批下缸的五百斤酱醅,在经历了一百个日日夜夜的等待后,开缸检验的结果却像一盆冷水,浇在了合作社每个人的心头。
味道不稳定。
这是最致命的问题。这一缸酱香浓郁,咸鲜适口;旁边一缸却可能辣味突出,掩盖了酱香;再一缸,或许酸味过重,失了平衡。
手工操作带来的细微差异——炒豆火候的毫厘之差,酱球发酵时温度湿度的微妙变化,甚至翻缸时力道和频率的不同——都在最终的风味上被无限放大。
“青山,这样不行。”王大红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冷静里透着焦虑。她手里拿着一叠刚打印出来的检测报告和数据对比图,“抽样送检的十个样品,理化指标波动很大。尤其是氨基酸态氮和酸价,这是衡量酱料鲜味和品质稳定性的关键,数值差了一倍不止。如果以这个状态推向市场,‘青山味道’的牌子,一次就可能砸掉。”
陈青山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胶着在缓缓流动的酱醅上。王大红的话像锤子,一下下敲击着他的认知。
他想起父亲陈老栓的话:“做酱如做人,火候、耐心、时机,一样都急不得,也差不得。”可这“差不得”,在规模化生产面前,成了最大的难题。
鲁飞也从省城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脸上没了平日的跳脱,眉头拧成了疙瘩:“几家意向渠道商催着要稳定样品,我都快顶不住了。人家说了,情怀故事好听,但消费者买的是味道,是每次打开盖子都一样的、可靠的味道。咱们这东西,好是真的好,但这次一个味,下次一个味,谁敢要?”
压力像无形的网,从四面八方收拢。晒酱场上空,明明阳光灿烂,却仿佛笼罩着一层阴霾。
陈老栓和张德富几位老师傅,这几天也常在酱场转悠,看着儿子和女婿愁眉不展,他们心里也跟着着急。
老人们凭的是几十年积累的手感和经验,一闻一看一尝,就能知道酱的好坏,火候的深浅。但要他们把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转化成年轻人能理解的、可以量化的标准和数据,却难如登天。
“爹,张叔,”陈青山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酱渣,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这炒豆的火候,到底怎么才算‘酥而不焦,香而不糊’?能不能有个更准的说法?”
陈老栓蹲下身,从旁边的簸箕里抓起几颗炒好的豆子,在掌心捻了捻,又放进嘴里嚼了嚼,眯着眼感受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
“就是用牙一磕,豆子应声裂开,里面熟透了,没生芯子,也没糊巴味。这得靠手在锅里的感觉,火大了赶紧撤柴,火小了及时添上。”
张德富补充道:“对,还得听声音。豆子在锅里哗啦啦响,那是还没到时候,得等到响声变得闷实,像小雨打在芭蕉叶上,那就差不多了。”
这充满诗意的描述,让旁边的王大红和鲁飞面面相觑,更加一筹莫展。手感?听声?这如何能变成生产手册上的标准操作流程?
深夜,合作社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桌上摊满了各种记录本,上面是陈青山和老师们傅们涂改得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感受描述。炉子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地响着,却没人有心思去管它。
“能不能……引进一套自动控温的炒豆设备?”王大红试探着提出建议,“还有发酵房,用恒温恒湿系统精确控制?”
陈青山盯着跳跃的炉火,缓缓摇头:“自动炒锅炒出来的豆子,香气不足。恒温恒湿的发酵房,出来的酱面,味道太‘平’,少了那种自然变化的层次感。这些东西一上,陈氏酱最根本的‘魂’可能就没了。”
鲁飞抓了抓头发,有些烦躁:“那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样碰运气吧?市场不等人啊!”
一直沉默坐在一旁,翻阅着各种资料的张小娟抬起头,灯光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她放下手中的笔,声音清晰而平稳:“或许,我们一开始的方向就有点偏差。”
几道目光瞬间集中到她身上。
张小娟拿起桌上那份写满诗意描述的记录本,又指了指王大红手边的数据图表:“我们太急于把老师傅的经验,完全转化成冰冷的数字和机械的流程。但有些东西,是转化不了的。就像爹说的‘手感’和‘听声’,这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动态的调控艺术。”
她走到窗前,望着夜色中隐约可见的、如同一尊尊巨兽蹲伏的酱缸,继续说:“我们追求的稳定,不应该是工业化的、一成不变的‘死稳定’,而应该是建立在更高标准上的、风味饱满且一致的‘活稳定’。”
“活稳定?”陈青山重复着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对。”张小娟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我们不能替代老师傅的手艺,但我们可以为这门手艺搭建一个更精准、更可控的舞台。比如炒豆,我们不一定非要用全自动设备,但可以设计一种半自动的、能实时监测锅体温度、豆体温度的炒锅,让老师傅既能凭借手感,又能有精确的数据参考,及时调整火候。比如发酵房,我们不一定非要恒温恒湿,但可以安装更精密的温湿度监测和记录系统,找到不同季节、不同天气下,最适合酱球发酵的温湿度区间,形成动态的管理方案,而不是一个固定的数值。”
她的话语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困住众人的枷锁。王大红若有所思:“我明白了,就是用数据辅助经验,而不是取代经验。让过程变得更透明、更可追溯、更可调控。”
鲁飞也反应过来:“就像高级餐厅的大厨,他们也有标准食谱,但最终调味还是靠厨师的舌头和经验。我们需要的是一份‘活’的工艺指导书!”
陈青山猛地站起身,多日笼罩在眉宇间的阴云瞬间散开大半。张小娟的话,点醒了他。他不是要在传统和现代之间做非此即彼的选择,而是要找到那条融合与平衡的道路。
“小娟说得对!”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力道,“我们要做的,是给老手艺装上‘眼睛’和‘尺子’!”
接下来的日子,晒酱场变成了一个特殊的实验室。陈青山带着几位年轻肯钻的社员,跟在陈老栓等老师傅身边,不再是机械地记录指令,而是沉浸式地学习、体会。
他们用上了温度计、湿度计、水分测定仪,甚至尝试用文勇玮通从省农科院借来的便携式电子鼻和味觉分析设备,去捕捉炒豆过程中香气物质的变化,去分析不同发酵阶段酱面微生物菌群的差异。
他们不再追求一个绝对的标准值,而是开始描绘一条条动态的“风味曲线”。炒豆的温度曲线,发酵的温湿度变化曲线,翻缸时酱醅的理化指标波动曲线……他们将老师傅们模糊的“感觉”,与这些精确的曲线进行对照、关联。
这个过程缓慢而繁琐,充满了反复的试验和失败。有时,一锅豆子因为监测探头放置位置的细微偏差而炒过火,只能废弃;有时,一组酱球因为对突然降温的天气预估不足,发酵效果不理想。
但没有人气馁。陈青山赤着膊,在炒锅边挥汗如雨,一边观察着仪表盘上跳动的数字,一边感受着掌心铁锅传来的温度,听着豆子在锅里从“哗啦”到“闷实”的声音变化。他试图将那抽象的感觉,与具体的数值和声音特征对应起来。
陈老栓看着儿子和年轻人忙碌的身影,看着那些他叫不出名字的仪器,最初有些不解,但当他发现,儿子在数据的辅助下,炒出的豆子品质越来越稳定,甚至偶尔能超过他自己全凭经验炒出的水平时,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烁出惊奇和欣慰的光。
他开始主动参与到这种“新老结合”的探索中,用他积累了六十年的经验,去解读那些曲线的意义,指出数据无法反映的细微征兆。
一个月后的傍晚,夕阳将金色的余晖洒满晒酱场。陈青山站在一口刚刚完成最后一次翻缸的酱缸前。
这缸酱,从炒豆开始,就严格遵循着新摸索出的“动态工艺指导”进行操作。他舀起一小勺酱,递给身旁的父亲。
陈老栓接过,先是凑到鼻尖闻了又闻,然后小心地用指尖沾了一点,放入口中,闭上眼睛,仔细品味。周围的王大红、鲁飞,还有几位参与试验的社员,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他。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远处归巢的鸟鸣和微风拂过酱缸边缘的细微声响。
良久,陈老栓缓缓睁开眼,脸上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来,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成了!就是这个味儿!正宗的陈氏酱!香、辣、鲜、咸,层次分明,回味又厚又长!比我自己往常做的,还要稳当!”
“耶!”鲁飞第一个跳起来,和王大红击掌相庆。社员们也纷纷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陈青山没有欢呼,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缸酱,又望向身边眼眸亮晶晶的张小娟。一种巨大的、踏实的喜悦,如同缸中醇厚的酱香,从他心底缓缓升起,弥漫至四肢百骸。
这条路,走通了。用现代的技术和理解,为古老的手艺保驾护航,让它在新时代焕发出更稳定、更夺目的光彩。这不仅仅是解决了一个技术难题,更是找到了一条传承与发展的可行路径。
夜色渐浓,晒酱场重归宁静。但那上百口酱缸里,微生物仍在不知疲倦地工作,时光仍在悄然雕琢着风味。前方的路还很长,市场的考验还在后面。但此刻,他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底气。
这底气,来自于对传统的敬畏,也来自于对创新的拥抱;来自于老辈人的智慧,也来自于新一代的探索;更来自于身边这群人,同心协力,将一颗颗“酱心”,独运于这青山绿水之间,酝酿着属于陈家坳的、更加醇厚绵长的未来。
酱香深处,不仅是乡愁,更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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