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燥热被几场秋雨洗去,山间的风开始带着凉意。
对于张山来说,这个秋天意味着一件天大的事——他要去村小上学了。
“我们山仔子要当读书郎咯!”
奶奶赵琳乐得合不拢嘴,把张山拉过来,用手蘸着水,使劲把他那几根倔强翘着的头发往下压,试图弄出个像样的分头。
张山梗着脖子,一脸不情愿:“奶奶,难受!”
“上学是正事!到了学校,要听老师的话,用心念书!不准像在家里一样野!”
爷爷张柄坐在门槛上磨着他那把旧柴刀,闻言抬起头,目光如炬,声音沉得像闷雷。
张山缩了缩脖子,对爷爷,他还是有点怵的,小声嘟囔:“知道了。”
母亲李英正忙着给他缝制一个新书包,用的是父亲张川一件旧铁路工装改的,深蓝色,耐磨。
她飞针走线,嘴里叮嘱着:“山仔子,去了学校,跟同学要好好相处,不能打架。走路看着点,别摔沟里了。”
“知道啦,妈!”
张山心不在焉地应着,眼睛却瞟向院子里正在啄食的母鸡,琢磨着能不能去掏个蛋。
父亲张川难得休假在家,他拿出一个半旧的军用水壶,用清水里里外外洗刷干净,递给张山:
“给,装上水,路上渴了喝。”又掏出几毛皱巴巴的毛票,“中午要是饿了,就在学校旁边供销社买点吃的。”
张山接过水壶和钱,新奇地摆弄着。这时,大姐张芸和二姐张芹背着书包从里屋出来。
“走吧,山仔子,再磨蹭要迟到了!”张芸作为大姐,很有派头地招呼他。
张芹则笑嘻嘻地捏了捏张山的脸:“小豆丁,以后在学校被人欺负了,报二姐的名字!”
张山不服气地甩开她的手:“我才不会被人欺负!”
一家子人把他送到院门口。奶奶还在不住地念叨:“路上慢点,看路……饿了就吃……”
爷爷最后吼了一嗓子:“用心念书!”
张山被两个姐姐一左一右夹着,踏上了那条通往村小的、蜿蜒在青山之间的十里山路。
这条路,对张山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他跟着放牛、摸鱼没少跑这段,陌生是因为,今天他是以一个“学生”的身份走上去的。
“姐!看,花蝴蝶!”
张山兴奋地指着前方,挣脱姐姐的手追了过去,捡起石子用力扔进水洼,溅起一片泥点。
“山仔子,别乱跑!留点力气,路还长着呢!”张芸在后面焦急地喊。
张芹也叉着腰:“就是,现在疯,待会儿可别哭鼻子!”
果然,走了不到一半,张山最初的兴奋劲儿就像被戳破的皮球,泄得干干净净。他开始喘粗气,小腿肚像灌了醋一样酸软。
“姐……还有多远啊?”他哭丧着脸,声音都带了点哭腔。
“早着呢!”张芹故意逗他,指着前面望不到头的山梁,“这才走了三分之一!你看你,让你少野点,不听,现在知道累了吧?”
张山瘪着嘴,不说话了,闷头跟着走,觉得肩上那个崭新的书包也变得无比沉重。
山路崎岖,有些地方很窄,旁边就是长满杂草的深沟。两个姐姐走惯了,如履平地,张山却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一脚踩空掉下去。
“拉着我。”张芸看出弟弟的害怕,伸出手。
张山犹豫了一下,还是牢牢抓住了大姐温热的手掌。
好不容易捱到学校,那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和坑洼不平的黄土操场,让张山有些失望。
“姐,学校……就这样啊?”他小声问,这跟他想象中“神圣”的学校不太一样。
“不然呢?快进去,王老师最讨厌迟到的学生了!”张芹推了他一把。
教室里的课桌板凳破旧不堪,上面布满各种刻痕。
一个戴着厚厚眼镜、表情严肃的男老师站在讲台上,他是王老师,也是校长,兼任中低年级的语文和数学课。
第一堂课是语文,学拼音。“a——o——e——”王老师领读,声音干涩。
张山跟着张嘴,心思却早已飞到了窗外树上的鸟窝。他扭来扭去,板凳发出吱呀的抗议声。
“张山!认真听讲!”王老师的粉笔头精准地砸在他额头上。
张山“哎哟”一声,捂住额头,在全班同学的窃笑声中,脸涨得通红。
他老实了不到五分钟,又开始偷偷摆弄挂在书包带子上的军用水壶,拧开,盖上,再拧开。
上学第一天,就在这种新奇、紧张、挨训和煎熬中度过。
放学铃声一响,张山像出笼的小鸟,第一个冲出教室。
“山仔子!等等我们!”张芸和张芹在后面喊。
回家的路,感觉比来时更漫长。
肚子咕咕叫,水壶也早就空了。
张山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走着,脚底板火辣辣地疼。
“姐,我走不动了……”他耍赖皮,一屁股蹲在地上不肯起来,眼圈红红的。
张芸看着弟弟惨白的小脸,心疼又无奈:
“那你在这等着,别乱跑,我跑回去让妈给你送点吃的来。”
张芹瞪了他一眼:“就你事多!娇气包!”
最终,张山是被恰巧从学校回家的大伯张峻背回去的。
趴在大伯宽厚结实的背上,闻着他身上汗水和烟草混合的味道,张山心里既有点羞愧,又觉得无比安心,迷迷糊糊差点睡着。
晚上,张山累得饭都没吃几口,趴在桌上就快睡着了。
李英心疼地给他洗脚,看着儿子磨得有点发红的脚底板,眼圈微红:“这才第一天呢……”
张川沉默地抽着烟,良久,说了一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条路,得他自己走。”
第二天早上,鸡刚叫头遍,李英就窸窸窣窣地起床了。
灶屋里那点微弱的火光,映着她过早佝偻的背影。
张山姐弟三个被叫醒,穿好带着潮气的衣服。
李英递给他们每人一个用旧布包裹的“午饭”——有时是一个沾着草灰的烧洋芋,有时是一块瘦小的红薯,更多的时候,是粗糙得划嗓子的窝窝头。
“妈……我不想去上学了……路太远了,脚疼……”张山带着哭腔耍赖,死死拽着被角。
“不行!”李英态度坚决,一把将他拖起来,“哪个读书娃不是这么过来的?你大姐二姐能走,你也能走!赶紧的!”
奶奶赵琳在一旁帮腔:“就是,山仔子,好好读书,将来才能像你爸一样,吃国家粮!”
爷爷张柄没说话,只是用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盯着他,张山就怂了,慢吞吞地穿好鞋子。
于是,他又被两个姐姐“押送”着上了路。
天光未亮,晨雾弥漫,三个瘦小的身影再次踏上了那条灰蛇般的山路。
“跟紧点,看着脚底下!”
张芸走在最前,她的书包是母亲用旧衣裳改的,打了补丁,却洗得最干净。
张芹走在中间,心思细,把路旁偶尔发现的几颗野浆果摘下来,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好:“山仔子,这个留到下午最饿的时候吃。”
张山最小,跟在最后,踩着姐姐们的脚印。
晌午,姐弟仨坐在学校旁山坡的石头上,解开那块旧布。
“给,山仔子,我这个红薯甜,你尝尝芯子。”张芹会把最甜的红薯芯挖给张山。
大姐张芸则总是把自己那份窝窝头掰开,把看起来大一点的那半塞给他:“我吃饱了,你正长身体呢。”
张山看着姐姐们被山风吹得粗糙开裂的手,默默接过,小口小口地吃着。
山风穿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
放学的路,似乎比上学的路更长。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崎岖的山路上,像三个移动的、疲惫的问号。
书包里装着沉重的课本,也装着沉甸甸的希望。张山不再奔跑,只是一步步地丈量着回家的距离。
大姐和二姐会轮流给张山讲课堂上听来的故事,讲书上说的火车和海洋,用那些遥远而美好的词汇,对抗着身体的疲乏。
当终于看到山这边家里那缕熟悉的、微弱的炊烟时,天往往已经擦黑。
母亲李英的身影会出现在村口的老梨树下,成了一尊沉默的雕像。
她不会问张山他们学得怎么样,只会接过他们肩上的书包,轻轻拍掉他们身上的尘土。
晚上,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张山他们趴在同一张破桌子上写作业。
母亲李英就在一旁,借着那点光,默默地为他们缝补磨破的鞋底。针脚细密,如同她为张山他们织就的、无声的爱。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张山渐渐习惯了这十里山路的节奏。
冬天来了,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生疼。脚上的布鞋不保暖,冻得脚趾头没知觉。
“跑起来!跑起来就暖和了!”张芸回头喊道。
于是,三个身影呵着白气,在崎岖的山道上跌跌撞撞地奔跑起来,像三只试图挣脱大山的鸟儿。
许多年后,张山早已走出大山。那每日往返的二十里山路,那些沾着炭灰的烧洋芋与窝窝头,已成为生命最深的烙印。
张山尝遍珍馐,却再也寻不回那份混合着柴火气、汗滴与母亲掌心温度的滋味。那并非简单的饭食,是母亲从生活重压里挤出的全部温柔,是姐姐们用稚嫩肩膀为他撑起的一方晴空。
那蜿蜒山路,丈量的不仅是距离,更是一段用脚步踏碎苦难、以知识奔赴光明的征程。往后人生每逢困顿,他便会想起山路的尽头与洋芋的余温,从而重新挺直脊梁。
路再长,长不过母亲的守望;味再苦,苦不过当年那颗拼命想要发芽的梦想。
周末,家族聚餐。一大家子人围着爷爷奶奶,坐在老屋里,热闹非凡。
大伯张峻一家,二姑张香一家,小姑张满一家,再加上张山一家,济济一堂。
大人们聊着庄稼收成、村里的八卦。
孩子们则屋里屋外地疯跑。
张山很快成了孩子王,指挥着堂兄弟、表姐妹们玩打仗游戏。
“冲啊!占领那个山头!”他挥舞着木棍,带头冲锋,仿佛要把在学校和山路上的憋闷都喊出来。
玩累了,孩子们围坐在一起分零食。
奶奶赵琳偷偷塞给张山一块最大的麦芽糖,被眼尖的二姑家表妹看见了。
“奶奶偏心!给山哥哥最大的!”表妹嚷嚷起来。
张香赶紧拉过自己女儿:“瞎嚷嚷什么!山哥哥上学辛苦,每天走那么远的路,奶奶多疼他一点怎么了?”
张山看着手里那块澄黄透亮的麦芽糖,又看看撅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表妹,犹豫了一下,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把糖小心地掰成两半,递了一半过去:
“给,我们一起吃。可甜了。”
表妹立刻破涕为笑,接过糖塞进嘴里,含糊地说:“谢谢山哥哥!”
奶奶看着,欣慰地摸了摸张山的头:
“我们山仔子懂事啦,像个哥哥样子了。”
孩子们之间也少不了摩擦。
为了争一个在溪边捡到的、有着彩色纹路的漂亮鹅卵石,张山和堂弟扭打在一起。
“是我的!我先看到的!”
张山紧紧攥着石头,脖子梗得通红。
“是我的!你抢我的!”
堂弟也不甘示弱,用力拉扯着张山的胳膊。
大伯张峻闻声过来,黑着脸,不问青红皂白,先吼自己儿子:
“你个混账!怎么能跟哥哥打架!”说着就要动手扇过去。
张川也赶紧过来了,拉住大哥:“小孩子打闹,正常。山仔子,你是哥哥,要让着弟弟!快把石头给弟弟!”
张山委屈得不行,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大声辩解:“爸!明明是我先捡到的!是他来抢!”
他看着父亲,希望他能主持公道,但张川只是对他使了个严厉的眼色,低声呵斥:“听话!”
那一刻,张山第一次模糊地体会到,在大家族里,有时候“对错”并不是最重要的,“和睦”才是。
他看着堂弟得意洋洋的眼神,看着大伯歉然又无奈的表情,看着父亲不容置疑的目光,心里的委屈像潮水般涌上,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瘪瘪嘴,极不情愿地、慢慢松开了手,把那颗漂亮的鹅卵石让给了堂弟。
堂弟欢呼一声,拿着石头跑了。
张山低下头,用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心里却像堵了一团湿透的棉花,又沉又闷。
晚上,聚餐散去,院子里安静下来。
张山闷闷不乐地坐在冰凉的石头台阶上,看着夜空中的星星,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白天的委屈。
母亲李英忙完灶上的活,走过来,用围裙擦着手,坐在他身边,轻声问:“还生气呢?为那块石头?”
张山低下头,用脚尖碾着地上的土坷垃,没说话,但紧抿的嘴角泄露了他的情绪。
李英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揽过儿子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她身上有股好闻的皂角和烟火混合的味道。
“山仔子,”她的声音柔柔的,像夜晚的风,“妈知道你觉得委屈。道理在你这边,妈晓得。”
张山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可你是男孩子,又是哥哥,心胸要开阔些。”
李英继续柔声说,“一块石头而已,让给弟弟没什么。一家人,和和气气最重要。你爸在外面铁路上工作,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家里地里很多重活,都要靠伯伯姑姑们帮衬着。咱们不能为了一点小事,伤了和气,让你爸在外面担心,知道吗?”
张山抬起头,看着母亲在清冷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却坚毅的脸庞。
他似乎明白了一点父亲和大伯的为难,也似乎更深刻地体会到了母亲持家的不易。
心里那点尖锐的委屈,被母亲温柔的话语和现实的重量一点点抚平、压实。
他靠进母亲温暖单薄的怀里,小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角。
“妈,我以后……还能捡到更漂亮的石头。”他闷闷地说。
“哎,肯定能。”李英笑了,轻轻拍着他的背,“我们山仔子,以后能走出这大山,去看外面更大、更漂亮的世界。”
张山不再说话,只是依偎着母亲,看着夜空下远处那连绵起伏的、黑黢黢的青山轮廓。
那山,好像永远都在那里,沉默地注视着这片土地上的悲欢离合,也见证着他的成长。
明天的十里山路,还在等着他。但此刻,他心中似乎多了几分力量,那力量来自于母亲的怀抱,来自于悄然滋长的、模糊的责任感,也来自于对山外世界的懵懂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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